山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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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闲秦雅致】荧惑(十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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·cp名来自@失衡 

·闲秦闲水仙,双黑。

·目前高糖阶段,简称事后。

·今天也不迫害王启年,专心谈恋爱。

·万字更新,笔芯。



三十五》


第二天秦明差点没能起来。


他已经很久没累到倒头就睡了,之前失眠的日子泡影般戳破,带给了他一晚踏踏实实的好眠。第二天两人错过了府里的早膳,范闲忙着盯着他傻笑,秦明则忙着和周公下棋,他们虽然没真的做到最后一步,但也实打实折腾到半夜三更。


过了许久,久到阳光落在眼皮上,法医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。


“早。”秦明茫然地看着枕边的脸,“你不困吗?”


“不困。”


范闲吸猫似的蹭到他身上:“秦明明早。”


爱情确实让人智商下降,秦明甚至没有反抗一下,居然也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埋在他肩头,然后缩在被子里享受了几分钟惬意。空气里漂着的似乎都是昨晚浴桶里的澡豆味儿,吸一口让人迷迷蒙蒙,摩挲在月白的丝绸寝衣上滑溜溜的。


两人静了一会儿,范闲也没拦着对方把手搭自己腰上,直到秦明突然曲起膝盖,向着晨间的燥动轻轻顶了顶。


他难得语气揶揄:“你早上挺精神?”


“年轻人嘛。”范闲面不改色,“火气重。”


秦明收回腿,显然没料到对方脸皮那么厚,哑口无言地翻身准备起床。这会儿不知道几点了,太阳已经烘出了股浓重的金色,比往日那种阴惨惨的白要凝实不少,也更柔软温暖。他被晒了晒,突然就愣住了,恍惚地想着今天外面还会不会下雪。


范闲咧嘴一笑,突然伸胳膊把他扯回被子里来:“不多睡会儿?”


“松开,我去洗漱。”秦明敷衍地扒拉他的手,“给你时间自己解决。”


“何必嘛。”


范闲学着小孩儿绵绵的嗓音,面带微笑地把手朝下放。


“咱俩一块儿解决。”


大概是因为他的行踪向来神秘,府里的下人见他没起,也没大惊小怪地去叫人。冬日明媚,风声渐起,端的是一派祥和之气,范建早早回屋里处理公务去了,柳姨娘则是兴趣缺缺地喝了半碗粥。


没见到兄长,范若若沉默地在膳厅等了等,一直等到范思辙吃完才准备出门。


高达在门外碰见她,小声道了安。


“昨夜送了桶水进去。”


若若紧张地皱起眉头:“洗澡?不会又伤着了吧?”


虎卫摇摇头。


这是不知道的意思,王启年正巧过来要送信,眼看他们这忧愁的模样,免不了心里也咯噔一下,扭了脚步就急匆匆地朝院里跑。今天地上结着晶亮的冰层,被他这么一搓就碎成了莹白色的泥,寒气四溢地融化着,拖出道长长的水迹。


路上碰到个端着水盆来的侍女,小姑娘看着怯怯的,手臂上还挂了条干毛巾。王启年想着耽搁时间,干脆大手一扬把水盆给拿了过来,把人赶走后这才敲了敲门。


范闲的声音从院子里透出:“进来。”


王启年立刻推门进去,他力气大,单手托着水盆也没觉得有什么沉的。范闲正坐在屋檐下拿昨夜的茶水冲手,见他来了,示意人把水盆放地上,蹲下来认真打了点牙粉开始刷牙。他蹲在灰绿石砖上,换套衣服就是活脱脱一个码头工人做派,一声不吭,被晒焉了似的眯着眼。


可明眼人都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,王启年上下把他打量几眼,说话也小心翼翼地。


“小范大人,今天什么安排?”


“你先把理出来的名单给我。”范闲叼着牙刷含含糊糊道,“待会儿你回去,让言冰云把上头圈出来的家伙清理干净,他在北齐也该闲坏了,之前上了那么多前菜,咱们是该上道正餐。”


“哦。”


王启年也没之前那畏惧的架子了,心里默默给小言公子烧纸:“那一处最近还需操心吗?”


范闲呸地吐了口泡沫,差点被他给逗乐:“废话,现在可是我的地盘。不过怎么操心,还要等我去见过太子再说——对了,你一会儿把密码表拿回去背熟,不会的找我,免得去江南磨蹭半年都磨蹭不出来。”


“在哪儿呢?”


“这里。”


话是秦明接的,他在屋内洗漱好了,这会儿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。王启年一见到他人就僵了,活像个尸体似的眼睛都不敢眨一眨,半天才意识到对方手里攥着两张叠好的纸。


范闲正朝脸上泼水,充耳不闻地憋着笑。秦明就在这沉默的气氛里迈着步子出来,绣了仙鹤的鞋尖刀子般指着他的后背,看得王启年白毛汗都出来了。他看起来很想一脚踢在对方的背上,但最后却只是收了脚,极清淡地啧了声,抓起毛巾丢范闲头上。


而后秦明转过脸,轻飘飘地朝人一瞥,隔着纱笠都透着寒。兴许是看出了男人的恐惧,他没多说话,只伸手把密码朝王启年手里塞,指尖是润的,微微泛凉。


范闲用咳嗽掩饰自己的笑声。


等人走出院子了,范大少爷才把脸从毛巾后露出来,随手泼了这盆水。他浑身上下都冒着喜气,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就结婚还是怎的,连问话都问得眉飞色舞。


“他刚才是不是想踹我来着?”


王启年惨白着脸点点头。


范闲哈哈大笑。


今天的天气确实比之前要好些,不算很潮,也不算很阴沉。王启年被打发去一处继续当他的文书去了,照例剩下一人一猫坐马车进宫,齐齐整整地一路打着瞌睡。因为犯困,范闲摸猫的手法都柔了许多,比他之前翠鸟拂水的力道更轻不少,揉得黑猫昏昏沉沉。


秦明还记着早晨被反将一军的仇,等这双手摸到了肚皮就推开他,宁愿自己在旁边窝成个毛团子。天晴了不代表不冷,范闲当然不能由着他在车帘后吹风,只能笑着把黑猫捧成汪银月又请回来,那恭敬的样子比祭神还要讲究些。


猫咪臭着脸,拿鼻尖挨他的袖口,用小米牙磨这华贵的布料。


下车的时候这圈银线绣的祥云纹都已经看不得了,范闲捏捏上面留的牙印,越看越开心。在等人进去同胞的时候,门口的小太监就偷偷看他,似乎不太明白这爷是在乐些什么,结果被他臂弯间阴沉沉的黑猫龇牙咧嘴恐吓一通。


小太监吓得后退几步,这贵人的猫挠了他可没出说冤去。范闲察觉,不以为然地盖下手掌,立刻让黑猫抖抖耳朵俯下脑袋。


“别生气。”他笑眯眯地安慰着,“算我的问题。”


秦明冷笑,但从猫嘴里冒出来就是声鼻哼,半点气势没有。


范闲越听越好笑——他之前可没发现对方这么有幽默细胞,但他也不敢真笑出来,只好又咳嗽两声。两人之间这点暗流涌动还没来得及滔滔蒸腾,门内的下人便匆匆赶来,毕恭毕敬地向范闲行礼,引他朝里走。


宫内的装横艳而旷,能一眼望见的暖色只有冷幽幽的红,这样鲜明的矛盾感让它比周遭润泽的青黑砖瓦更有吸引力。范闲抱着猫,只看了一眼就有些挪不开视线,走近了还能挖掘出上面细致精美的雕刻,浅金色,在阳光中剔透地流转着一层雾白。


“今天挺冷的。”他收回视线,漫不经心地打探,“太子殿下在哪儿呢?”


下人也知道他该是念着上次的事,立刻回答:“在屋内。”


这次确实比上回有良心得多,李承乾没再拉着人在室外受冻,而是正经地摆了茶水和糕点,甚至还在屋内点了香。他没在这儿安置什么人侍候,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,只有角落里跃动的烛火映出片空荡荡的热橘色,被地龙烘出股干柴气息。


门被推开的时候他没抬头,只是亲自倒了杯茶水:“无需多礼,坐。”


范闲从善如流,干脆没有行礼。黑猫从他肩头又跳回怀里,被抱着坐到桌前,而后便蜷缩成睡觉的姿势,十分安静地占领了平坦的膝头。


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,茶香舒缓着神经,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:“二殿下来要银子了。”


“还有呢?”


“北齐的走私路子他也想要,但我拒绝了。”范闲十分自然地说一半编一半,“我都没给,他怕是不太高兴,走的时候还说手里有我的把柄。”


李承泽从新风馆出来的时候的确脸色难看,但这不意味着范闲说的就全然真实。太子无意去打破砂锅问到底,但的确是对其中的细节很感兴趣。


“什么把柄?”李承乾垂着眼,擒着温和笑容,“难不成你还在外面养了什么姑娘?”


他膝头的黑猫一动不动,但范闲却差点没把茶杯给打翻:“没有!”


“哦?”


太子闷笑几声,很轻易地暖了场子:“别紧张,开个玩笑而已。”


换个时候范闲估计就要夸张地大表决心,把自己和林婉儿的恋情吹得天上有地下无才是,但今天他这嘴一张,硬是半个字憋不出来,只能窘迫地跟着笑:“我们谈正事儿,正事儿。”


李承乾把空茶杯倒扣在桌上,磨出点毛骨悚然的动静。


“那咱们就谈谈正事儿,我要北齐走私的线路和人——别急着打断,我知道最近很乱,拿不到线路,也至少要拿到钱,姑姑已经有段日子没消息了。”


范闲沉吟不语,想了想才顺利措辞:“最近有不少人想杀我,十有八九是为了我留在北齐的人。显然她在北齐那边有大动作,可能会掐死崔家壁虎断尾,总比我掐死要多剩点油水。”


“崔家?”太子似笑非笑地将那个茶杯立回来,“她如何舍得?”


见人并未怀疑刺杀者的身份,范闲无辜地指指天,把扣在神庙身上的黑锅又送给了庆帝。


“毕竟被我告到上面去,可就不止这点麻烦了。”


“你会吗?”


范闲打了一把太极:“她又不知道,除非殿下传话过去。”


说完他就拿了崔家的详细资料出来,也算是最近下了硬功夫去挖的,这会儿被波澜不惊地送给了太子。李承乾有些惊讶地随手翻了翻,发现里面还真记载了崔家和长公主盘根错节的联系,其中不少黑料捧出来都是致命的。


就是不知道李承泽又能挖出多少来。


想到李云睿同时帮扶着他们两人,太子立刻讽刺地扯了扯嘴角——自己从前怎么就没注意到姑姑这一视同仁的慈悲心肠呢?还为了她成天忠心耿耿地和二哥斗,见她离京都恨不得扒了范闲的皮。


微明烛火下,他的目光从情报上升起,半带打量地看了看少年人熟悉的脸。他仍然记得当初得知对方是提司的惊愕,谁知现在他竟然又当起了一处的主办,可比以往多了不少神秘感,竟然也不比自己这种在宫里搓磨的变化小。


总归他们之间还没什么深仇大恨。


思及此处,这场从上次见面萌芽的合作才算初步确定。太子不知道神庙的事情,现在拿到了崔家的把柄,心里更是对范闲的诚意和实力又多了新的评估。郭攸之已经倒了,虽对于他来说算不得元气大伤,但也着实是个需要填上的空子。


现在让范闲顶上,他把前者亲手推下去又爬上来,理所当然。


“我会把一些二哥的小故事给你。”太子又倒了杯茶,胸有成竹地抿了一口,“你拿好了刀子,可别忘记抓住时机放点血,毕竟我们兄弟俩感情很好。”


可不是挺好的,都恨不得把对方的脑袋当球踢。


想是这么想,范闲还是假笑着推了推茶杯:“殿下保我范家,我为您劳心尽力,绝无二话。”


凝实的气氛让黑猫甩了甩尾巴。


太子颌首:“合作愉快。”





三十六》


皇宫是一只眼。


权利如漩涡集中在这里,裹狭着这京城一切赃物烂泥般的黑暗,也就让它的遮天蔽日都显得理所当起来。从阶层的底部看,这里是高不可攀的云霞极光,下意识就幻想出其中的美不胜收。从阶层的中部看,这里就是如海如波的蓝雾之巅,远远仰望而去,都能看见天边雪山似的赤光云影。


而再往上走,这金砖玉瓦、雕梁画栋之后的都是无边寂静,毫无日落日升那样轰轰烈烈的美感,连星光月色都不曾拜访。


皇宫看着大,但也因此旷远得无边无际,缄默得像灌进棺材的几吨泥沙,连鸟雀的声音都飞不出去。


因此也只有这群人看得清楚,深刻地品尝过这只眼里的血和泪,继续匍匐着生存在它散漫残忍的注视之下。庆帝本身却不觉得自己冷酷,他整日忙着扩大自己的视野,厌恶着自更高世界里飘零而下的注视,视其为附骨之蛆、眼中之钉。


黎明前,他照常从噩梦里醒来,披着外衣坐在床边,冷冷看向不速之客。


“那只猫不难杀。”苦行僧丝毫不觉受到威胁,与神庙联系的他们活得比尸体更自傲,没理由在活人面前放低姿态,“难的是有个瞎子保驾护航。”


“你们的人死了。”


“那只是个弱小的饵。”僧人不恼,异常漠然地揭过一场死亡,“你认识这个瞎子。”


庆帝反唇相讥:“你也该认识,毕竟他可是间接扒了你们的脸皮。老五是跟着叶轻眉来的,当年把他支开才保证事情顺利进行,我也很希望他死,如此我们都能安心。”


幽蓝的光挂在藏青色的僧衣上,微微泛着深绿,更映衬得那张面孔冰凉如陶瓷。他像是在思考,日出在他身后璀璨地燃烧着,像一簇扑上来的焰火,显得他沉着如送葬者,此刻正扯着黑夜的幕帘,把它盖在昨日的灰烬上——


“我们会再试一次。”


苦行僧微微皱眉:“若再失败,神使会来。”


帝王默然应下。


又一次目送对方远去,这次庆帝心里却少了许多烦躁的波澜,甚至对僧人轻巧的背影多了几分揣测。他们比之前守在庆庙里的时候可硬气许多,虽然一个个用着神庙的武功,却依然不过是那荒凉地的守门犬而已,不过是这庙把自家院门建得过于宽了。


宽得有些滑稽荒谬,他沉甸甸地想,像一群老鼠乱窜。


庆帝叹了口气,他不免又想到梦里血流成河的宫墙大门。叶轻眉总是不知疲倦地闯进夜中,一遍遍用那张苍白的鬼脸逼他回忆过去,虽说不上有几分恐惧,但总归令人心烦意乱。


他抬眼去看墙上挂着的女子画像,生出了将它取下来的念头,但突然又觉得这不过是块封存岁月的琥珀。纵使她在梦里反复寻求一个没有答案的真相,那也不过是徒劳而已,比起担心一个死人,他更希望这群所谓使者把圣人装到底,别同五竹似的当个叛徒,搞出些俗气的七情六欲。


黎明将至。


漂亮的日出闯破云关,洒来一把殷红的籽,倒是令人想起曾经被火烧融的残躯来。那些怪物似的人被烧过后就像铁匠手里的废料,化为滚滚熔岩转瞬就没了。


想到这里,庆帝若有所思地闭上眼。


相比寥阔的皇宫,街头的气氛就要好上不少,若是有人从宫门走出去,一定会感觉像是从狭窄阴暗的隧道里钻进广袤的天地里。京城有层叠起伏的精巧阁楼,它们长得像隆起的透明山峦,供四季三时的笑闹声如鸟般栖息于上,扑棱翅膀、梳理羽翼。


范闲此刻就坐在一间包厢里,看似端正地品着茶,垂下的手背贴着秦明的手背。后者没躲开,正大光明地也碰碰他,然后执起筷子夹了两根青菜。


“你这新朋友可真安静。”海棠朵朵用手撑着下巴看人,“不过给我一种很面熟的感觉。”


“面熟?”


范闲的筷子一滑,险些漏了块炒肉:“我以为他遮得已经够严实了。”


海棠朵朵撇撇嘴,捻起块糕点放嘴里,模糊道:“所以才说是感觉,虽然你都不愿意让我看。”


这话里就有点指责的意思了,但范闲知道她不过是浅浅地埋怨一下。


“就不能是人家自己乐意?”


秦明闻言筷尖一转,心不在焉地拿虾饺堵他的嘴。


如此这个话题算是揭过了,要以海棠的眼力,透过一层单纯的纱笠看人可容易得很,但她冲着对范闲的尊重,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。今天北齐的使团进京,把大公主送过来与大皇子和亲,排场可是铺得不小,一路声势绚烂地朝着皇宫走,她是趁乱跑出来的。


街头的热闹声渲染得空气都泛热,闻着比街头的糖葫芦还甜些,勾得范闲眼馋:“太可惜了,怎么就没人丢丢烂菜叶子呢?”


听出来他是在记仇,海棠笑着摇摇头:“你大可去当这第一人。”


“我哪儿有那么大魄力。”


“没那么大魄力,你还——”她转着眼珠子扫了眼屋子里的人,这才说完下句,“拳打上杉虎、脚踢谍报营,北齐的现状有你一半功劳。”


“那可真是抬举了。”他笑嘻嘻地举起酒杯,脸颊飞红,得意洋洋,“咱们这叫互惠互利。”


秦明没跟着喝,他对插足范闲的外交生活没什么兴趣,此刻吃饱了也就放下筷子,静静把面具扣回去。听见两人聊得欢,在旁边苦苦背密码表的王启年抬起头来,可还没捞到半杯酒水,就被尽职尽责的高达一眼瞪了回去。


“又是你。”他愤愤不平地看着纸上的鬼画符,“上次拿水果也是你在唠叨。”


秦明威胁地敲敲桌面——这些鬼画符的读音还有部分是他教的,瞬间浇灭了王启年最后的不服气,更助长了高达监管的气焰。海棠注意到他们的互动,颇感好笑地埋头吃菜,一边引范闲把今天的要事老实交代。


范闲摸摸鼻子,有点不太好意思:“也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情,就是想让你多个师妹。”


海棠微愣:“谁?”


“我妹妹,范若若。”范闲叹息,“京城乱得很,我不想她被卷进去,咱们这儿麻烦可不比北齐少,难免有人要拿她开刀。也不说真的要教什么绝学,只需要挂个名带走就行。”


他这话说得有些可怕,朦胧间揭露了些南庆的内政局势,让海棠适时止住话头没朝下问。以他们的交情来看这不算过分,毕竟也不是拿剑抵着人脖子要武功秘籍,挂个名的事情还不简单,看看东夷城四顾剑的徒子徒孙就能瞥见一二。


因此她不拒绝,只略带担忧:“你别把捞回来的命丢了。”


“丢不了。”


范闲悄悄又碰了碰秦明的手背,心里喜滋滋的,没半点畏惧。


“我现在可记挂着不少东西,哪儿舍得。”


两人吃过好酒好菜,也就那么轻轻松松地谈好了这桩事儿,过后海棠朵朵自己跑回使团去,范闲就带着人去一处转了几圈。这里实在是没什么好打整的,基本都是之前的管事沐铁在维持运转,现在不过是更严格些,还多了向范闲汇报的程序。


偶尔他也会想,若是没在回京的路上被言冰云捅那一刀,现在自己说不定真在尽心尽力地针对两位皇子。现在他想通了,一处确实是把好刀,但与其自己累死累活地持刀杀人,不如放个烟雾弹,让这群人抓瞎了去自相残害。


王启年在休息的间隙发问:“大人您到底想做什么?”


“做简单的学问。”范闲扯开一个棋盘,和秦明对着下,“不当权力的主人,要伪装成权利的工具,这样我们才好置身事外。看他们狗咬狗,难道不比亲自动手更开心吗?”


“那您现在站在谁那儿?”


范闲慢条斯理地落下一子,面上还是开开心心的:“谁喜欢我,我就站在谁那儿。”


陛下喜欢他当个直臣,那他就站在陛下身边当个直臣;太子喜欢他被二皇子赶开,那他就顺理成章溜到他跟前;李承泽喜欢把他攥在手里,那他就乐意去当他威胁下的绵羊。总归面具这个东西戴着也不嫌累,而且秦明可以帮他摘下来。


总归万事万物都是有迹可循的,无非就是夜鸟啄食星群、篝火斜沐暖风的道理。


回家的路上又开始下雨了,它像是从另一个世纪飘来的哭声,掠过幽寂的古钟与长崖,如葡萄般柔美光滑。范闲没有坐马车,他突然很想回归这样原始朴实的步伐之中,用鞋履丈量回家的路途。光秃的树干上缀满透明的水珠,如此细、如此冷,比漂泊的海浪更脆弱。


这是他们确定关系的第一周。


街头萧瑟的雨景里依稀透出交谈声,他单手拿着伞,黑猫就安静地趴在肩膀与怀抱的罅隙之间,群山落座松涛那般沉默着。


风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潮气,像是阴影中挤满了鱼群,每一条单薄的涟漪之后都晕开不同的回忆。


“我还记得上次冒雨跑回来。”


他低下头看着猫,雨伞投下的雾气似石壁隔绝风雪,仅剩篝火噼啪跳动。


“这条灰街特别漫长,和噩梦里一模一样。”范闲充满感慨地将伞倾了倾,滑下片哗啦的水声,“我一路逃回去,然后我们拥抱了。”


秦明没有回答,他听着雨声,罕见地从中挖掘出惬意。街头已看不见早些使团进京的喧闹与繁华,世界仿佛被瞬间关停的机器,只剩下从地底跃出的湿润蝴蝶。


看着看着,他发觉自己难以回忆龙番的雨,它被剔去血肉、折断骨架,最后只保留了皮影戏那样笼统、模糊的恐惧感。


黑猫将脑袋靠在范闲肋骨旁,悠悠闭上眼,仿照着黄昏船只靠近水岸的模样。一时间没人接着说话,只有心跳声隐晦地响动,太阳那样卷曲着火种,明亮而灵活地吞食着寒星。


权势是尸海堆叠而来,踏上去有些恶心,但不值一提。


他们踩着噩梦朝回走,高高的牌匾们都蒙上了阴郁的雨的面纱,目不转睛地俯视着街头小巷。范闲知道自己被盯着,秦明也知道自己被盯着,但他们谁也不在乎,这无非就是遥远的、灯塔式的怯懦注视,比一只眼更微渺。


微风卷过废墟中的酒香,让结冰的荒土久违地燃烧起来。秦明在这样的烟熏火燎中昏昏欲睡,比失眠更永恒的悸动破土而出,也沉入郁蓝色的夜里。


那是一场极为孤寂的等待,癫狂的云翳涌入避雨的洞穴,窒息感如水淹没口鼻。时间被拉长、拉长,直到有人击碎它鳞片般光滑辽阔的表面。


范闲狼狈地打开门,身上是新换的衣物,黑发湿润,因寒冷而颤抖。


回旋的月亮随水鸟没入海面。


然后我们拥抱了。





三十七》


“比上次快了二十七秒。”


五竹面无表情地开口,没有任何多余的惊讶之情,连赞扬都是干涸的。


“进步很大。”


范若若松了口气,把组装好的狙击枪往地上一放,被自己咚咚砸个不停的心跳拉回现实。她的呼吸声难得被拉扯到现在的响度,连衣料下的肌肤都泛着微微的粉,显然是被紧张的任务逼得紧张万分。


休息了一会儿,她爬起来又开始拆卸:“这样哥哥不会再让我走了吧?”


“你想留下。”


“对。”范若若重重点头,一边把拆下来的狙击枪放回箱子里,“我会很有用的。”


五竹向来不会对别人的想法多加干涉,他训练范若若也不过是因为觉得她会有大用而已,让她走那是顺了范闲的意,留下来就是顺了大局,也没什么不妥之处。他站着看了会儿小姑娘的动作,没从中看出什么叶轻眉的影子,又淡淡挪开视线。


屋外传来阵阵脚步声,轻如鸿毛,但混杂着交流声就格外明显,飘到这里还有不清不楚的字词。范若若有所察觉,她知道自己的老师会听得更清晰,便向他投去好奇的目光。


瞎子抱着铁钎,也低头看她:“北齐来人了。”


海棠朵朵的动作很快,她也不知道如何说服的苦荷,这才过了没几天就跑来找范闲报信。圣女今天倒是没穿那身村姑似的衣裳,想必是从宫里刚出来,规规整整套了身银灰的长裙,进门时不忘朝着范建行礼。


去北齐的事情全家都已经知道了,范建并不反对,他踌躇半天,还是把场子丢给范闲。


没过多久两人就坐在了院里的石桌石椅上,面前摆着大碟圆润清甜的冬枣,肩头披着鹅绒般柔柔的雪花。海棠朵朵喜欢自然,她不觉得有多冷,而范闲习武也耐寒,因此没人提出要进屋里去,只有黑猫把自己藏进了斗篷下面。


这是圣女第一回见到这只猫,难掩惊奇地调侃:“没想到被你养得还挺可爱。”


“过誉。”范闲听得高兴,伸手去揉猫咪耳朵,“脾气差得很,你可别把他惹恼了。”


秦明闻言也不生气,重重地隔着衣服踩他两脚算报复完毕,一双金色猫瞳琉璃似的隐没在风里。海棠看得很心动,但最终还是没忘记正事,拿了个枣子咬了出清脆的缺口。


“我们来就是冲着两件事,一是修两国和平的典,二是联姻。大公主现在和南庆皇室相处的还算不错,今早还和大皇子出去打猎了,感觉不会有麻烦,所以留给下的时间也就十天半个月。”


“想好收徒理由了?”


“你妹妹可是京城第一才女,人聪明,学点医术自然不在话下,编个理由还不容易?”她咽下冬枣,将果核丢在树下,“啊,也不知道能不能给你栽一棵果树出来。”


这做派让他想起在北齐的日子,难免有些亲切:“结果了我给你送去。”


“哪怕是要等几百年了。”


范闲倒了杯茶,无可奈何地笑起来。茶水早就凉透了,此刻飘了两片雪花进去,喝起来带着股沁人心脾的幽凉,比松枝煮的更清远苦涩。这对毫无私情的男女对望一眼,默契地举杯相敬,无言中以契约精神干了两杯。


事情到这里都很顺利,但他们讨论的对象已经后悔。


上回范闲建议她去北齐,小姑娘回屋整整想了一夜,第二天神情恍惚地答应了这个要求。谁料五竹照常抓着人训练,看不出半点要放弃的意思——组装、瞄准、射击,每次扣动扳机都能激荡出她深埋心底的热血,在烟尘四起的月下感受到久违的平静。


入睡前辗转反侧时,酸痛的肩膀总能点醒若若,心里的渴望就像墨汁滴水无限扩大。


我不止于此。她想,我走了,就真的没用了。


范若若从小就被范闲教育男女平等,不要拘泥于世俗之见,所以比别家女子也要多点胆气。那日世子上门求亲,比起惶恐,她更多时候是在看好戏,直到隐隐从中嗅出点血腥的麻烦来。范闲显然是招惹了什么人,所以才会如惊弓之鸟催她离开,好自己去处理这些事情。


可范思辙都没被送走,她又为何要立刻离开呢?北齐的确是安全了,但那太远太远,远到子弹也击不碎敌人的头颅。范若若没有真气,但她会用狙击枪,她能在极短的时间里组装它、运用它,并不比别人更差劲。


所以,当院门敞开,第一句冒出的话是:“我不走了。”


场面静了瞬间,海棠愕然地放下茶杯,扭头去看范闲。他显然也没想到妹妹的突然决定,半是茫然半是鼓励地送去个眼神。


看出那是让自己解释的意思,范若若的底气更足了些。她挺起胸膛,纤细的手指捏着袖口,无暇顾及上面蹭到的黑灰:“我不走了,我想留下来,帮哥哥的忙。”


范闲哑然失笑,安抚道:“听话,我改天就把范思辙送过去陪你。”


“我不走。”她再次坚定地重复了一遍,声音更大了点,“我会用箱子里的东西。”


“……瞎子手里的?”


“瞎子手里的。”


范闲难以置信地搁下茶杯。


海棠没听懂他们之间在打什么哑谜,秦明却是听懂了。院里雪色飘飘,范若若仍然半点不觉得冷,她眼看着那只黑猫从斗篷底下钻出向着自己走来,立刻慌不择路地把他捞到怀里。


“不然我就把你的猫也带到北齐去!”


秦明简直乐不可支,他的本意是来安慰安慰对方,没想到这姑娘还挺会打蛇打七寸。虽是这么想,他也没显露出半点情绪,只当个冷漠的哑巴,想看看对方怎么应付这软绵绵的威胁。


范闲被这消息砸得头晕目眩,好半天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。他完全感受不到海棠朵朵的疑问,更难以应对自己猫被抢的困境,伸手捏着那个茶杯左右磨了半天,无意间流露出和太子相似的作态。


可惜五竹不在,要是出现定被痛斥一顿——怎能闷不作声地挖个大坑?


“天啊。”


最终他艰难接受了现实:“我现在是不是该喊上帝?”


黑猫嘲讽地喵了一声。


没人去对他的疯言疯语刨根问底,范若若看出了态度的松动,转头朝海棠微微笑了笑。圣女知道今天怕是不能带个师妹走了,不无遗憾地回了个微笑。她很欣赏对方为了兄长留下,毕竟这世上还真没几个人愿意拾掇南庆这堆破事儿。


冷气裹狭着寒酥,落在鼻尖上化开,冻得范若若抖了抖:“哥?”


范闲抹了把脸,哭笑不得:“咱们进屋说。”


见此,海棠立刻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,她拂开肩头的雪花,拎起旁边的鹅黄色油纸伞。那个喝空的青褐色茶杯底已经积攒了薄薄的白,精巧瑰丽地酝酿出漫天飞光,比这场失败的谈话更透彻。她撑开伞,明白自己应该走了,于是宽容地将时间留给两兄妹。


“我在宫里还有事。”圣女洒脱地摆摆手,“以后有事儿再说。”


范闲真心实意地朝她一拱手:“多谢。”


海棠行至院门口,突然伸手给若若塞了颗糖,在她惊讶的目光里眨眨眼:“拿着吃吧,甜的。”


说完就出了门,步子迈的还是那村姑气质。


范若若转身去看她的背影,又傻傻地看了看手心里被油纸包着的玫瑰糖,最终把注意力转到黑猫身上。后者闻了闻这奢侈的甜味,一跃下地就朝着屋子里走,半点要等人的意思都没有。


范闲站在屋门口唤她,无可奈何:“若若?”


小姑娘这才清醒过来,她攥着糖,面上是难以抑制的喜悦,连忙小跑着进了屋子。门内点了火盆,噼啪烧灼的松枝一如既往的香,满堂亮亮的烛焰拽出温暖的橘幕,比天鹅绒还要柔顺软厚些。她拘谨地找了个地方坐下,左右扫了几眼,这才发现站在阴影中的五竹。


若若更开心了,眼里都是亮晶晶的:“老师!”


瞎子勉为其难地嗯了声。


范闲坐在桌边,来回打量这秘密结盟的师徒俩,顿时头痛得厉害。先前他不是没有发现妹妹半夜出门,但那会儿只当成小女孩的私事儿,压根没联想到这样惊世骇俗的大新闻上。沉默间,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滚热的白水,只觉仿佛入喉的都是燃烧的烈酒,烫得他不知今夕是何夕。


“你们……”


他谨慎而困难地措辞:“什么时候……?”


黑猫看出他的窘迫,难得没推开搭在自己身上的手,不冷不淡地任由对方顺自己的脊背。五竹没动,他像片真正的阴影匍匐在角落,漆黑幽冷,默不作声,连雀跃的烛火都映不出他的轮廓。若若见状,被光晃到的手指瑟缩了一下。


她小心翼翼的观察兄长脸色:“有段日子了,哥,你不会生气吧?”


“不生气,我做什么生气。”范闲把猫抱到膝上,捏了捏他的耳朵,被轻轻拍了一爪子,“我就是觉得太惊讶了——我甚至……我甚至不知道你们认识。”


五竹冷不丁开口:“她会是你很好的助力。”


他的嗓音沉而低,比夜幕更适合藏匿星光,可范闲听了却是猛地一转身,怒目而视:“然后你还不告诉我?我可是她监护人!”


“范建才是。”


“长兄如父你懂不懂。”


“你在生气。”五竹淡淡转过话题,理所当然揭了他老底,“你觉得我没带你。”


范若若愣住了几秒,忍不住扑哧捂住嘴,装作自己没听见什么内幕。这话说得很真实,范闲的确是觉得他叔在区别对待,而且他深切体会过五竹惨无人道的教育方式,既担心妹妹受伤,又酸他们瞒着自己。


黑猫见他被噎得说不出话,也没忘记拒绝让人摸自己肚皮,还要威胁地喀喀龇牙。范大少爷一低头,发现屋子里就没人站在自己这边,简直悲从中来:“你们很过分。”


“我错了。”范若若立马道歉,看不出半点平日冷脸的小姐模样,“哥,你别赶我走。”


范闲泄气:“我哪儿是在赶你,成天胡思乱想。”


“那你不气了?”


“我没生你气,我是气别人。”范闲意有所指地损了顿五竹,把话题引到别处,“叔找到子弹了?你的狙击学到什么地步了?”


说到这个话题若若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:“我可以猎兔子了。”


五竹适时补充:“子弹在太平别院。”


范闲睁大眼睛:“你还去了太平别院?”


“嗯。”


“没带我?”


“对。”


他憋回去一句脏话。


屋里明明暗暗,冷冽的氧气从窗缝外洋洋洒洒地飘进来,水母般掠过脸侧,将光影都雕琢得柔滑透亮。范若若温和地凝视着阴影中的五竹,后者重归沉寂,静静看着青年整理自己的乱糟糟的思绪——他回忆起那场震撼的噩梦、初升的寒意和颠倒的岁月时光。


范闲把猫抱起来,重重亲了口对方毛茸茸的额头。


秦明震惊地瞪圆了金黄的眼睛。


罪魁祸首的心突然就静了,他看到妹妹微笑的面孔、窗外掠过的雪白飞花,在这个瞬间彻底忘却了京城里的龙争虎斗,只记得自己新收获了一个女狙击枪手,还有个会变成猫的男朋友。


万事万物,斗转星移,也不总是糟糕的意外。


TBC.






范家三人靠着院墙偷听》

范思辙:她真要走了?

柳姨娘:我觉得没有吧?

范建:不是说好了留下?


出门撞见的海棠朵朵:???


ps:时差差不多倒过来了,本篇三到四天一更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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