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莲

号主【暂时】爬去了DC,努力爬回来ing。

【双cp】浮世醉

·cp包括林秦、竹闲。

·两段相似的爱情,有原著情节篡改。

·有涉及翻译,非直译,涉及虚构背景意译。

·感谢阅读的你。

·已完结,两万字,食用愉快。


一》


他们总沉醉于咖啡气息。


偶尔它与第一缕渗透而来的曙光紧密相连,但大多数时候不过是落地窗上的玻璃雾气。更多的巧合中,林涛会在咖啡馆与秦明碰面,彼时的两人并没有结下什么缘分,他们所有的交情都在罪案与凶杀之间静静蒸腾。


那时候这家小店还在营业,生意平淡,只是都市中又一个社会的缩影。白日里它清透明亮,米色的窗帘朦胧地露出棕色的卡座,在冬天的寒风里酝酿薄薄的水汽。晚间它于熔金暮色中透出昏黄,含苞待放地裹住自己,如妇人拽紧了驼色的大衣,面色苍白地凝视大道。


秦明会在路过时朝里看,时常看见林涛孤独的身影,他总穿着同一件厚夹克,自顾自地逸散成雾气后的一抹烟色。这很荒谬,因为林队长擅长社交,他适合埋没在茫茫星辰里,而不是变成被隔绝的皎白弯月。


那该是我的角色。法医无意间想,鬼使神差地朝里走。


他并不排斥来这里享受寂寞,因为这家咖啡的确不错。林涛总坐在同一个位置上,隐秘的目光凝在同事的大衣背后,在对视时会观蝶似的朝人微笑。


“又见面了。”他举着拿铁,做出个类似碰杯的动作,“咱们在这儿见的比警局多——这听起来多少有点不务正业。”


“昨天的碎尸案还不够你忙?”


秦明下意识接话,一边把自己的围巾取下来:“我们不是机器人。”


谁都可以说这话,唯独法医说出来很是煞风景。整个龙番大概也找不出比他还机械化的活物,领带、西装、大衣,他完美得像是流水线上走下来的玩偶,冷冰冰的不近人情。


林涛也觉得很有趣:“你喜欢喝美式?”


“咖啡。”法医回答,不太自然地应邀坐在了他对面,“只是纯粹的咖啡,改叫英式我也喜欢,仅仅是为了不被牛奶破坏口感。”


“哇哦。”林队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杯中晕开的奶色,“你可真挑剔。”


“过奖。”


秦明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,他的偏好无意去修改别人的,但说出来总显得有些无礼。不过林涛却只是调侃了一句,并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情。当着面,他拿起杯子喝了几口,近乎挑衅地眨眨眼,为自己的虚假抗议感到得意洋洋。


这样不带恶意的、直白绚烂的坦然,怀揣着柔软的宽容,令人心生好感。


现在这份热情是对着自己的,秦明不免有些晃神,放在桌边的手指也微微蜷缩。咖啡馆里很暖和,他低头注视这汪深沉苦涩的栗色,被氤氲热意拂过鼻梁与睫毛,呼吸间都是膨胀的惬意与慵懒。工作外的生活如此罕见珍贵,连轻微的触碰都能引人浸润其中。


这是他们第一次聊案件之外的细节,琐碎地绕着堆积在路边的软绵白雪、龙番的潮湿与忙碌,林涛说自己总也吃不完多余的晚饭,常会在第二夜再用微波炉打一遍。


“但我时不时也会做火锅,那比别的方便。”


他比划着单人的小瓷锅:“就这么大一点,倒点底料,放水就能吃。”


秦明不喜欢这个吃法,他每回都觉得染了浑身的味道,自己对着张空桌子也属实加重了寂寥感。那太热闹明亮,他更愿意吃些符合孤寂境况的食物,以免反衬自己单调郁蓝的日子。


青菜、豆腐、泛黄的腐竹,泡在翻滚的红汤中,连扑鼻的蒸汽都飘得那样远。


但秦明难得没有丧失兴趣,他不动声色地用单音节应答,承接出林涛源源不断的说辞。这松弛旷软的聊天氛围逐渐脱离了龙番,它们剥落外衣后仅为生活中的细枝末节,在任何一个城市都能上演。


法医听着,侧头看向窗外斑斓的匆忙人群,从这条绢细柔美的长流中捡出些浓烈的石榴色。


“……近期又在降温,我不喜欢下雨。”


“我也不喜欢。”


他回过神,淡淡接住了这个模糊的话头:“还是下雪好些。”


林涛煞有介事地点头,似乎很高兴能找到共同的话题,迫切希望打破这层模棱两可的隔膜。可惜秦明没有再接着说下去的意思,他只是点明了喜好,然后又再次沉浸于咖啡馆悠远的曲调之中。


“尝尝吧。”


林队长推过来一个千层蛋糕,锲而不舍地打断他。


“抹茶的,这儿卖得不错。”


秦明看去,有些茫然地执起金属叉子,不由自主地裹下一块。奶油很白,混在褪色的翠绿中散发着甜香,落在唇齿间中和了咖啡的苦涩。法医本该觉得腻人的,但他默不作声地抿抿嘴,突然发现自己不太想拒绝。


没人注意到咖啡馆角落里的意外,林涛也没有,他只是伸出叉子分走些奶油。比起对方,他更擅长享受甜味,蛋糕丝滑而浓郁,仿佛在弥补每日的奔波劳碌。


莫名其妙地,秦明觉得有些好笑。他放下叉子,正巧店里换了首歌曲。


「漫步于夜色氤氲的幽谷,你对月色视而不见——」




二》


冬天的凶杀案也是冷的。


不比夏日被烘得腐臭的尸体,冰雪将遍地泛滥的血泊也镀上潋滟霜白,静悄悄地。秦明蹲下身翻看伤口,隔着手套也能感受到消逝的暖意,随降临的死亡一并熄灭了。


灰蓝色的光线充斥路边,死者黑色的、濡湿的短发擦过指腹,留下道悲惨的水印。


“初步看来背后的应该是致命伤,头部的痕迹并不深。”秦明站起身来,脱下手套,不再俯视这张惨白的脸,“从出血量和受伤部位来看,很可能是失血过多。”


林涛帮他体贴地展开透明的证物袋:“我让人送回去检查。”


他的行为让秦明犹豫了几秒,但依旧接受了这份好意,将用过的手套放进袋子里丢掉。寒风吹过,空气中单薄的青白徐徐涌动,从指节间挤压出受冻的淡粉色。法医条件反射地哆嗦了一下,却因为手上残留的气味而犹豫,无法把手揣进兜里。


“我帮你提。”


林涛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瑟缩,微笑着呼出口雾气,随手拎起法医的工具箱:“差不多该回去了,坐我的车子吧,空调管够。”


他的语气很固执,就像他的行为一样令人无法拒绝。秦明埋下心里微末的不知所措,也觉得没有委屈自己的道理,便默默无言地顺从了他的安排。


其余人有条不紊地安排着现场,尸体被装好、搬走,警员们拿着记录的口供与线索,也纷纷转向离开的车辆。林涛提着箱子走在前面,皮手套的开口没入褐色的袖口,倒与缝纫留下的棕黑线条相得益彰,衬出种严肃而厚实的气质。


秦明盯着脆弱的反光,想着自己也有双近似的:“你冷吗?”


“嗯?”林涛诧异地转过头来,没想到会被主动搭话,“不冷,你冻着了?”


“没有。”


开启一段谈话比想象中难,秦明觉得自己那双手套黑得更浓郁些,内里总也捂不暖,戴久了也还是冷冰冰的。他其实更想知道林涛的指尖是不是也凉,但最终只是转眼望向波光粼粼的江面,看着雪花纷纷没入其中,融化成水那样闪耀的白昼碎片。


回去的路上他坐在副驾驶位,听司机絮絮叨叨地说警局的事。讲着讲着,林涛又摆脱了倦怠,眉飞色舞地描述起城里的公园,从春季说到夏季,淋漓尽致地刻画着岁月中的灿烂。


秦明听出白驹过隙的韵味,打了个哈欠:“那在我家附近。”


“真的吗?”林队长看着前方,嘴角挂着笑,语气轻松道,“那咱们下班一起去转转?”


“你家不在那儿。”


“但是很近!”


他兴高采烈地规划,跃动的口哨声在空中打了个旋:“我们可以顺便在路上买杯喝的。”


法医没有出声,仅仅是把视线送出了透明的玻璃,轻飘飘飞向无数建筑与长道。那些忙碌而寂静的灰色残影被云压成松软模样,像一把握也握不住的烟草细雾,草蛇般钻入城市的山峦深处。秦明将手贴上去,手掌下的水汽被拨开,如冰湖孕育着潋滟初阳。


白日天光异常冷清,从眼中浸到心底,他默认了。


下班的时候林涛没有选择开车,将它抛弃在警局的停车场里度过夜晚。秦明没有多关注那片空旷的水泥地,跟着他行至人来人往的街头,不太适应地被拉着去了那家暖调的咖啡馆,在风雪中捧出两杯饮料。


是去咖啡因的红茶,不带一点令人振奋的气息。


秦明谴责的眼神让林涛摸了摸鼻子:“晚上总得睡觉吧。”


“我习惯了。”法医裹着围巾,把自己的脸藏住一半,“为什么不坐车?”


“很冷吗?”


秦明闷声捧着纸杯:“不冷。”


香气从红茶中汩汩涌出,滚烫得像是簇点燃的焰火,源源不断地烧灼寒意。时间久了,甚至让人觉得有些热,需要把围巾往下拽一拽,这才能呼吸到蒸汽以外的风声。林涛没有这个烦恼,他张望着还未跌入黑暗的暮色,在漫长的地平线外眯起眼睛。


光照在他面上,半明半暗地雕铸五官:“这也太亮了,晃得我分不清日出日落。”


“公园里很暗。”秦明用鞋尖碾了碾雪沫,“背光的。”


林涛耸肩,跟着他踏上初雪遍地的草坪——万物本该为了冬季而枯萎黯淡,但此刻却在晚霞瑰丽的姿态下熊熊燃烧。常青的树木在阴霾中宁静地伫立,伴着风声碎碎低语,泛着轻纱般的嫩黄,宛若窸窣生长的和煦黎明。


剔透的绿色焕然一新,以回光返照之姿蓬勃开放。秦明沉默地散着步,幽静暮霭晕染出城市华灯初上的夜景,好像真的把昼夜温顺地揉杂成一块烙铁,滋滋作响地印在眼里。


“这儿真小。”


林涛感慨道,他停住脚步,单手指了指长椅上小憩的陌生人。


“蓝雨衣,看着像不像动画片里的?”


秦明愣了愣,随着他的视线看去,还真就看见一个穿着漆面雨衣的小孩。对方认真地喝着杯热腾腾的巧克力牛奶,蓝色的雨靴也一晃一晃,这样冷的色调同浓郁的余晖相融,绽出片令人头晕目眩的黛紫色。


他又重新看向身边的男人,相似的天光云影在他面上垂下夜幕,随空气中泛滥的茶香涌动,似白驹过隙间一缕亘远星光。


“像。”


法医轻轻接话。


像荒谬的角色,像融化的冰川,还像有灵魂的机械,在角落引吭高歌。






三》


“人烟寒橘柚,秋色老梧桐……”


范思辙的声音煞风景地冒出。


“你搁上面念什么呢?”


范闲撑起眼皮,懒洋洋朝下一瞥,没有答话。他忙着享受金秋时节这温柔和煦的太阳,实在没什么心情搭理自己不成器的弟弟。见他不回话,小少爷就在地下拿根竹竿捅那屋顶,虽然还戳不到他跟前,但也砰砰砰地惹人心烦。


“你轻些,小心待会儿砸自个儿头上。”范闲拿炭笔在纸上涂涂画画,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嘴脸,“要是碎了砖瓦,你看爹和姨娘怎么收拾你。”


不用看,范思辙都知道他肯定是叼着根不知哪儿来的枯草,所以说话的动静才那么含含糊糊。可惜对方这作态在银子前不值一提,他根本没有动摇自己的决心,只掀开了食盒朝他嚷嚷,说今天有厨房做的枣糕,晚来一步绝对不剩下。


甜味荡漾,范闲默默躺了半刻,最终还是心服口服地朝下跳。


“你别误会,灵感这东西可不是靠吃来的。”他轻巧落地,把手里的小本子朝石桌一放,神情自若地捻起点心,“不过不吃的话,肯定写不出来东西。”


对于这样的敷衍态度,范思辙多想充耳不闻地提着盒子走远去,丢他一个人在这萧瑟秋意中独自萧瑟。可想到自己马上就要远走北齐,又不依不舍地挪回来,尽心尽力地给书局谋个完满的出路,生怕前脚刚走,后脚这人就宣布封笔。


范闲对于这招可太熟悉了,见状眉毛都懒得抬,重新又把那个小本子翻开来看。


范思辙可急死了:“哥,亲哥,你给个准话行不行?”


“不是已经给了吗?”


他不慌不忙地添上一笔,心不在焉地接话:“我那么忙,哪儿来的时间天天写——”


“你就骗人吧!不如就说不写了!”范思辙气急败坏,劈手抢了他手里的本子,“半年写一章,庄墨韩也没这吊人的底气!”


“他又不用当官,晚年就在屋子里清闲。”


“你多年轻呐,有精力!”


“别说,还真没有。”范闲两手一摊,“都奉献给南庆了,你瞧我看起来像是有空的样子吗?”


范思辙噎住,居然找不出反驳的话来,只好由着人磨磨唧唧吃了大半盒子。他知道这是兄长难得的放松时间,莫名其妙地就感到阵愧疚的心虚,匆忙错开视线,低头去被炭笔涂抹的东西。


不是诗词,相比他丑陋的书写,这张绘画简练而清爽。


“这是……”


“极简人像,看得出来吗?”


“我怎么就看不出,这分明是个男人!”范思辙不服气地辩驳道,“甭管什么极减什么东西,你这线条怎的就几根,还有一杠横在中间?”


范闲顿了顿,语气还是静静的:“当然是被你给吓的。”


说完他把皮笑肉不笑地把纸给抢回来,珍惜地抚平了上面的褶皱,盛住泛青空透的云影天色。那条炭笔的鸦黑痕迹是从眉目上划过去的,笔锋潇洒自如,深浅交错间竟染开花瓣似的流动感。


气氛沉默,范闲的视线扫开满院肃穆的落叶,看枫树在烈烈山岚间腾起火红的雾气,层叠交织地铺开水亮的啼鸣。他险些被这奔涌而至的幽寂迷了眼睛,心跳簌簌飘落,惘然若失地祈望能被这大地深深注视一眼。


风动,掀起额间的碎发,也在恍惚间抚弄蒙眼的绸布,如银河缓缓荡远。


“行了。”


他把最后的枣糕塞进嘴里,无悲无喜。


“今晚就写。”





四》


梦里的澹州是竹青色,金光熹微,波纹流转,酝酿着徐徐暖意。年幼的范闲模糊睁开眼,被从床上拉起来练武,现实从眼前飞速掠过,犹如惊飞的鸟雀投入水底,哗啦溅开绚烂的水花。


他迈出一步,然后是另一步,苏醒的泥土在脚下陪他奔逃。


无数参天的大树拔地而起,它们的根系纵横交错地蔓延在地中,像是澎湃的神经在模拟自然的心跳。范闲向前跑,呼呼的风声中藏着缄默的捕食者,他只好压榨自己肺里所有的空气,气喘吁吁地朝摇曳的婆娑树影扑去。


追逐的脚步声干净利落,精确得仿若机械,令人恐惧而心悸。对方没有什么情绪,更不带什么怜悯心,范闲很清楚这一点,他的手从粗糙的树皮上擦过,另辟蹊径地掉头就撞。


漆黑的铁钎堪堪一偏,唰地擦过耳边。


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害怕,不是多疑和懦弱,而是纯粹的本能反应。麻感从脚下蹒跚爬起,激得范闲斜身趔趄,猛地扎进个冷冰冰的怀抱之中。


五竹的腰很细,韧而扎实,让小孩收紧手臂:“我算不算赢了一局?”


严厉的老师低下头,俯视年轻而稚嫩的面孔,他把铁钎立在身边,没有推开他,双手自然又窘迫地垂着。见人不回答,范闲笑得更开心了,恨不得拿脑门在他肚子上蹭几圈,以彰显自己劫后余生的喜悦之情。


“不算。”


他的算盘终归落空,只得到五竹干巴巴的回答:“你这是作弊。”


范闲更好奇了:“谁教你的?”


“小姐说的。”


果不其然,范闲咂咂嘴,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。他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不是委屈,下意识把脑袋贴得更紧了些,渴望能听见点血液与生命的共鸣。可惜却什么也没察觉,仿佛不过是拿耳朵抵着个空瓷瓶,里面回荡的都是想像出的幻觉。


五竹没有推开他,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,就这么静静地看着。


小孩重新抬起脸:“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

“很好的人。”


“哦。”范闲恍然地闷出点声音,“那我呢?”


视线里的五竹张张嘴,没声音,皱眉仔细思考着眼前的难题。他的面孔被晨间缭绕的雾气磨得柔和,少了平日里的棱角分明,在缓慢漂浮的飞絮中多了海市蜃楼般的孤寂。


久久没等到回答,范闲觉得鼻子开始酸了。


“你也好。”


一只手犹豫着落在他头顶,十分轻巧地拍了拍,重复一遍。


“你也好。”


莫名其妙的愁苦固执突兀地散去,小孩满心的失望都化成了串串光珠,滴溜溜砸了满天地。范闲沉默地抱着五竹,耳边充盈鸟雀的啼鸣之声,亮晶晶地晃花了他的眼睛。


我也好。他自己念叨,我也好。






五》


警局生活一尘不变,唯有两人的关系突飞猛进。


林涛和秦明越来越亲近,当然,这听起来有失偏颇,更多时候是林队长单方面的热情四溢,而秦科长只负责接受而已。但这已经是一大进步了,至少在这个忙碌无边的地方算得上大新闻,其爆炸程度不亚于夜间响起的警报声。


八卦和议论声遍布各地,从椅子的缝隙钻到地毯上,又从地毯上爬进屏幕里,被孜孜不倦地反复抛洒咀嚼,直到连警局里的蚂蚁也会为此摇头感叹。


当事人秦明并不在乎,他若不在办公室,就是把自己和死人关在一起。


工作很迷人,在重叠的时间中显得永恒而微渺,在他看来比做白日梦还要迷离沉静。秦明喜欢把自己关进这个世界里,被遗忘不总是坏事,不过总有人理直气壮地打断他。


林涛敲敲门,露出个脑袋:“老秦?吃苹果吗?”


法医放下手里的笔,无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:“放桌上吧。”

这不是他不耐烦,而是看久了密密麻麻的文件一时无法抽离。那些黑漆漆的线条波点在思考的瞬间放大扭曲,如织物般构建出光怪陆离的图景。


苹果被放在了旁边,漆皮的,像件红雨衣。


“你看了多久了?”


“不知道。”秦明转动着干涩的眼球,“你就没有别的事情要做?”


林涛没有正面回答,他只是掏出手机看看时间,熟练地霸占了屋子里的空座椅,用手指戳了下被淹没的绿植。暗室中酝酿着极致的光,白昼从百叶窗外得到延伸,如静物般攀爬生长,灌进透明的玻璃花瓶中。


他见法医真的没有意识到任何不对劲,只能好笑地摇头:“该下班了,工作狂。”


“到点了?”


秦明瞥了瞥窗户外蔓延的潮气,语气乏味,被雕刻得贫瘠而吝啬。


他不想解释今天可能会到来的雷雨,也不想解释自己对干燥的偏爱与依赖。这就和接受林涛送来的苹果是一个道理,他并不需要其中蕴含的酸甜汁水,只是单纯地觉得它赏心悦目。想着想着,秦明无端忆起西方的情诗,苹果的含义变了味,让人胸闷气短。


“我一会儿回去。”他翻开档案,显而易见地敷衍道,“你自己先走吧。”


林涛不解其意,困惑地陷在椅子里:“你是没带伞吗?”


“什么?”


“你没带伞。”他肯定地说,露出个揶揄的笑,“你是不是讨厌淋雨?”


秦明用沉默表示肯定,暗自腹诽电影中那些冒雨呼喊的画面。他已经厌倦了等待盘踞的乌云,大雨就那样虎视眈眈地悬挂在天上,比月亮更冷逸悲伤。更不喜欢被浇得空空如也、黯淡无光,被雨水捆绑的感觉让人想撕下自己的皮囊。


林涛从细节中翻找出了他的不安,但为了维系两人之间摇摇欲坠的联系,他只好别开目光,视若无睹地活跃气氛:“我们点个餐吧,反正我也不想回去。”


法医翻过又一页,半个字没读进去,舔舐自己干涩的嘴唇:“为什么?”


“屋子里空荡荡的。”


这声音莫名让秦明联想到黑色的金矿,他伪装起自己的无坚不摧,状似无意地再次翻过一页:“我以为你有女朋友。”


“没想到连你也知道。”林涛愤愤拍拍大腿,虽然是桩惨事,但其中玩笑意味很浓,“我们之前大吵一架,她现在在外地回不来,去海边摄影了。”


“冷静期?”


“算是吧。”


林队长尴尬地挠挠头,不好意思地咧嘴:“咱们换个话题,别揭短。”


秦明无意让他为难,也就顺其自然地止住了话头。他其实也说不上来自己真正关心的是什么,只若有所思地用指腹摩挲纸张,目光沉沉。


“那就留下来吧。”


他盯着苹果,难得有了些笑意:“晚上喝粥。”






六》


星期日,圣诞节,秦明在刷牙。


他盯着自己在镜子中的脸——面色苍白,神情死板,在人后更像个雕塑。寒气浓重的光线被折断揉碎,映出无所遁形的疲惫与空洞,像极了昨晚熬夜时目眩耳鸣的感觉。


牙膏是薄荷味的,被吐进洗手池,凉幽幽地消失了。


短信就是这个时候来的,秦明正把泡沫涂上脸,还没开始刮胡子,不得不用无名指点开屏幕上的密码。他冷漠地看了眼发信人的备注,有些诧异地读出了林涛的名字,字里话外都是是关于圣诞的,说是邀请他出来一起过节。


这个概念有点遥远,刮刀划过皮肤,秦明答应了。


他如此老派的作态并不适合分心,因而出门时已多了道口子,它微小地攀附在下颚处,总被围巾牵扯出阵阵刺痛。法医觉得有些烦心,但又不屑于用创口贴掩盖,只好一路闷头走去咖啡馆,用竖起的大衣领子抵挡寒风。


林涛到的比较早,他如往常一样坐在深色的卡座里,出神地裹紧了自己的外套。每当玻璃门被推开一次,他就会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,直到看见自己想等的人。


今天的咖啡馆放着圣诞歌曲,秦明拆开油纸,发现是两个帕尼尼。


“给你点的美式。”林涛含含糊糊地交待着,把自己的围巾推开,“今天好热闹。”


法医嗯了一声,把吃的分了过去,两人拿着意式三明治相顾无言。欢悦的曲调配着女声,烘托出更甚以往的温暖氛围,店里人不少,员工们戴着麋鹿的头饰,和顾客们说笑的动静融为一体。


林涛用手抹开水汽,露出街头庆祝的年轻人,他们从清晰的水滴后走过,又滑入玻璃后模糊的鲜艳色块。这倒显得他们格格不入了,不过没人在意。


“你以前过圣诞吗?”


秦明喝了口咖啡,冲淡嘴里培根的味道:“不过。”


“也是,毕竟是个洋节。但洋节也有洋节的味道,还挺有意思的。”


“你之前没过?”


“哪里是没过,分明是过得轰轰烈烈。”林涛用勺子搅浑杯子里的奶油,“去年在追逃犯,被打进医院凄凄惨惨。前年在出差,那倒是个温暖的海滨城市,比这里的大雪天热乎多了。”


不过龙番也是美的,不过是另一种美感,比冰天雪地多了闪耀的呼吸。秦明用手指轻轻触碰滚烫的杯壁,垂目望着蒸腾的白气,觉得从肺到心都是濡湿的暖意。


“咖啡馆也不冷。”


林涛愣了一下,笑着回答:“是啊,这里也很暖和,比海湾暖和。”


秦明流露出淡淡的笑意。


之后他们聊起那个漂亮的圣诞节,从绵延的海岸线说到潮润的焦糖色沙粒,描绘着磨砂质地的泛白海浪,在阳光下灿灿发光。话语间门外的小提琴手摇头晃脑,乐曲声被浪涌般的欢声笑语隔绝,在玻璃之外奏响热闹的默剧。


他们静静地看着,唇齿间是海风与水鸟,片片舒展的羽翼如阳如尘,没入水中又化开。


这让人想起月色下的烟花,无数艳丽的火焰绽开在漆黑的夜幕之上。它们拥簇着滑动的云翳,跌落的星子就像熄灭的陨石,在漫漫无际的海面上张开双臂,络绎不绝地闯入水下寂静的夜晚。


鱼群散开,水母微亮,水藻慢慢拂动暗色的涟漪,拥有令人困倦的美感。他们对视,秦明从这双眼里看见黑暗深处的气泡,轻盈和煦地飘向余晖。


他有些心动:“明年的圣诞——”


“抱歉。”


林涛被一个电话打断,他歉意地撇撇嘴,“我去门口接。”


摄影、异地、节日祝福,秦明默不作声地听着他慢慢走远,将视线收回来。他知道这应当是林涛女友打来的,只可惜他们的声音很快就碎成了粉末,无论怎么捕捉都难以发掘。


男人站在门口,他嘴角带笑,完美地汇入这场平淡的狂欢。光影泛滥间他偏过头,斜靠在玻璃门边,圣诞歌曲到此为止,咖啡馆像是耗光了库存,重又奏起平日的调子来。


法医看着那杯喝了一半的白摩卡,突然觉得它就像围巾上的红色那般冷了下去。


「……我已竭力抛洒黎明,你却仍沉浸在夜里」


他越过桌上蓝色的鸢尾花,凝望油画般的人群。






八》


五竹回来了,范闲是在半夜遇见的他。


这是极为讽刺的描述,经历了风风雨雨、大起大落后,他自己都难以相信居然会在半夜看到对方。他们本该是互相捆绑的,至少范闲有这么相信过,即使后来他也明白了两人秋风似的间隙,以致于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都能变成意外。


但他并不生气,只是有些郁闷:“你去哪儿了?”


“找小姐的东西。”


范闲笑了一声,但又察觉其中苦味太浓,不得不转为叹息:“也不知道在未来的某个时间,你会不会也在找我的东西。”


五竹点头:“会,如果你的孩子也和你一样。”


他愣了愣,没有琢磨话里的真正含义,单单品出其中结婚生子的恐怖。不知为何,范闲想到婚嫁的大红色并不觉得喜庆,他在脑海中描绘着新娘浓艳的嫁头,只觉得冷飕飕的。


仿若秋高气爽的天气已然冻住,在极烈的色彩下只有极端的冰冷。


“……我不想结婚。”


范闲犹豫着摆脱这个想法,声音坚定了些:“陛下是在委屈婉儿当嫁妆,他是让我娶财权。”


星光披洒在身,五竹安静地坐在石椅上,蒙眼的黑布萤光流转,如细细的溪流承载着月亮。因为没等到回答,范闲跟着他坐下来,双手紧贴粗糙的桌面。秋夜的气温很凉,他的腕骨被磨得生痛,松松束起的长发被晚风微掠。


他们之间总是那么隐晦,有种抽丝剥茧的困境感,却又不止于此。


五竹低声开口。


“你想逃吗?”


范闲懵了,小心翼翼地偏过头去:“为什么要这么问?”


“小姐有过这样的表情。”五竹平淡地交待着,听不出半点遗憾,“她说想要远走高飞。”


他的话略显震撼,可那不过是孤独之外的颤栗,范闲想象着当年那个不甘平凡的女子,勾勒出她的裙摆面容,描绘她眼中繁星点点。她是如此珍贵而遥远,比九天上的云层还要缥缈虚无,在光影之间蜻蜓点水地存在着。


看得清楚了,他突然感觉到一阵淡淡的哀愁。


范闲哑然失笑,把胸中翻滚的酸涩埋下去,就像是咽下京城飘摇的血雨,任凭它们焦灼自己的骨肉,直到和这片城池的黑暗永不分离。


“没必要走,你不需要来找我。”


他抬眼,并不期待回答,在沉默中慢慢学会自娱自乐。


“我把一切都给你。”






九》


那是一场暴雨,凄厉、狂烈而寂静。


提司在瓢泼水声中用软剑挑断了最后的底线,割裂了和南庆剩下的微薄联结。陈萍萍被他背着冲出了腥气冲天的行刑台,人群像是云雾般散开,无数张雪白的面孔晦涩地凝望着他们。成片的伞面斜挂着天流,哗啦啦地呼喊着劫后余生。


“范家不会被波及的,陛下还得留着你父亲。”


老院长凑到他耳边说话:“别怕。”


范闲颤抖了一下。


他假装自己是被冷的,于是没有说话,只抬起手背擦了擦血水。束好的发冠被狼狈拽散,湿答答地贴在脸侧,将寒意源源不绝地渗进骨缝里——陈萍萍揣测人心的能力何其出色,他又何其冷漠,只要能够铺好范闲的光明大道,甚至可以让这位年轻人疯狂。


只可惜后辈不愿意,更看不起,他向来擅长在无数阴谋诡计中破开自己的小径,范闲讨厌别人给自己安排。从财富、婚姻,乃至血缘亲属,这群权贵总觉得他是个能东放西摆的玩偶,穿一件衣裳算是打扮了,喂两口饭又算是赏赐了。


我又不是叶轻眉。


范闲偶尔会升起点反叛心思,我是个人,活着的、不姓叶。


他们什么也没准备,就这样跌跌撞撞地逃出了京城。门口的卫兵已经被五竹清理干净,他静静站在雨中等待,面不改色地将陈萍萍从范闲背上拉下来,一把塞给旁边等候的影子。


院长咳嗽两声,理理自己凌乱的衣衫:“好久不见。”


瞎子不屑地别开脸。


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们互相责备,雷电从云层之间闪过,昏暗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腥气。


五竹抱着范闲筋疲力竭的躯壳,飞速躲进了城外的树林,一路沉稳地搂紧了他的腰,让后者放纵自己心底的惊慌失措。暗绿昏影自脸侧飞速掠过,年轻提司环紧了五竹的脖颈,他将脸埋在男人冰冷的肩头,隐秘又恐惧地喜悦着。


“下一步……”他含含糊糊地挤出计划,“我们是时候去神庙了。”


两人降落在湖边,五竹淡淡地松开手:“好。”


影子背着院长,在远离树木的草坪上站稳,无数雨滴自天而下翻滚入水,噼里啪啦如串珠崩毁。这里没有轮椅,陈萍萍只能在灰暗的雨水中哆嗦着,毫无平日里的气势。这场景颇为异常奇异,范闲浸泡在相同的冷意里,恍惚觉得有一丝扭曲。


“我们不跟了。”


影子转身就要走:“跟不了。”


范闲冷笑。


他这神情和阴谋诡计没什么关系,只是单纯的恶意罢了,也正是出于这样的残忍,他没有去询问陈萍萍的去向。悲戚和离别混杂在这样的无情中,让提司伸手抹了一把又一把酸苦的水,直到肌肤在雷电的轰鸣中微微发红。


转眼他们就不见了,只留下范闲还在原地,怔怔站着,茫然地去看五竹。


“叔?”


“我带你走。”


雨水滑下他黑色的蒙眼布条,在电闪雷鸣中显得格外深邃,范闲看着那根毫无改变的铁钎,怅然若失地垂下头。刚才他应当和陈萍萍挥挥手的,哪怕这个老人从不问他的意见,但也让监察院流转的漆黑之意明媚了许多。


“神庙。”范闲念叨这个字,冒出不合时宜的好奇,“是什么样的地方?”


五竹在湖边站定:“破落的地方。”


提司发笑:“落灰的、结满蜘蛛网的荒凉庙堂吗?这听起来可太没有面子了。”


这个感慨没有被接住,一如既往的,五竹等待着下文。他看出来范闲的心情十分糟糕,但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去询问他的感觉,只能由着对方慢慢消化局势的残忍,混着雨水往下吞。范闲也并不感到意外,他习惯了自言自语,不时的难堪是可以忍耐的。


现在只剩他们了。


雨还没停,呼啸着砸向树枝秋叶,把那些已然凋零的废墟顺着泥水冲到脚边,浑浊地流入湖里。提司看着沸腾水下翻涌的游鱼,在无数叠加的涟漪中看到了宇宙茫茫的空寂。他很崩溃,想对着无垠的虚空狂躁大喊,让所有撕裂感都自肋骨间贯穿而去。


五竹还站在他身边,星环似的缄默着,搭上他的肩。


带我走吧。


范闲为此震颤,一遍遍无声祈祷着,我们离开,再也不要回来了——


带我远走高飞吧。






十》


林涛的女朋友回来了。


秦明是在咖啡馆里碰见的,浅淡的女声正好唱到哀愁的中段,队伍也正好排到店铺的末角。今天特别冷,冷到他进门了好一会儿都还没有脱下手套,徒劳无功地试图捂暖自己。就在这时候法医望向了熟悉的卡座,无意间对上女人精致的面容。


黑色长发,橘调的红唇,清爽利落,身姿迷人优雅,看起来像是个大方的姑娘。


小情侣笑着聊天,还是林涛先注意到了排队的同事,立刻夸张地挥了挥手,用口型示意女人的身份。他的肢体动作立刻吸引了对方,她也跟着扭过头来,困惑但礼貌地绽开笑容,换来秦明一个恰到好处的点头。


法医站在灯光下,说不上来是种什么感觉,只被下巴上结痂的伤口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。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结束这段短暂寒暄的,下一刻就已经沉默地嵌入了漫长的队伍,在无数个背影之后发着愣。这里有如此多的顾客,他第一次察觉到其中的热闹,被灯光如昼的氛围映衬得密密麻麻。


人是血肉、骨骼、神经、喜乐,秦明慢吞吞地思考着其中含义,如同站在一堵堵墙壁之后。他们如此宽厚宏伟,将噪音与交流都完美地隔绝在外,把他烘托得渺小。夕阳并不鲜艳热烈,在这熙攘尘世中唯有乐声是清晰的。


「我很抱歉向你展露了内心灼热的撕扯——」


他看着玻璃橱柜里的糕点。


秦明没有勇气去看别的,只能望到各色甜品在暖光下发亮,它们是如此柔美细腻,包裹着奶油与巧克力,在水果的清香中散发着独特的魅力。太阳像是被揉碎了洒下来,一半变成咖啡馆里暖烘烘的光线,蒸腾出米黄色的水汽,另一半落在玻璃后,映射成糕点上闪烁的金箔纸。


幽寥间,队伍缩小了,窗外开始飘起细雨。秦明在混沌中越走越前,直到前面的男人点单离开,自己对上店员和蔼可亲的脸。


她的嘴唇一张一合:“先生,请问您需要什么?”


他望向粉笔写的菜单,耳边的旋律悠悠荡,温和而乱糟糟地搅弄着心绪,秦明感到阵突兀的难过,并不激烈,但却十分透彻。


他捏紧手指,想起今天没带伞。


“一杯拿铁。”






十一》


日子还是如水流般淌着,范闲缩在帐篷中听外面呼啸的风雪。


五竹在他身边,像个石雕似地盘腿端坐,铁钎横在膝头。这是他们步入雪地的第一个月,有了范闲这个拖油瓶,行进的速度显然下降了不少,偶尔还会被他的咳嗽声打断。奇妙的是,五竹居然真的可以不吃不喝,也不曾陷入深沉的睡眠。


范闲翻了个身,调侃他:“你们大宗师都这样吗?”


五竹疑惑地出声:“怎样?”


“像个沉思的和尚。”


没等他理清,范闲从厚重的被褥中伸出手,摸了摸五竹连长度都不曾变过的发丝。他自小就喜欢这样做,动作轻轻的不恼人,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存在感,是十足的依赖。男人从来不会拒绝,他虽然时常显得严格冷漠,但对此却纵容至极。


冰天雪地里,范闲吃过无数顿乱七八糟的野味,粗粝得能把人胃都给划破了,让他格外想念范府的吃喝。为此他此刻脾气不小,虽不至于发火闹腾,但总归是要难缠一些。


“啊,真冷啊。”他扑腾一下,依依不舍地裹紧了自己,“我真怀念软木塌。”


“怀念?”


“就是想,不过比想还要多点伤感。”


五竹抚摸铁钎,如捋平光滑的脊背:“什么是伤感?”


太无知了,范闲心想,调侃而不带恶意。他躺在简陋铺就的地上,感到泥土里的冷意也在向上爬,冻得像是往润湿的沙漠里下陷,霜蓝色的根系从地里长出来,用透明的枝叶裹紧颠倒的日夜。在这若隐若现的朦胧时刻,他睁着眼睛,揣摩出自己最不喜欢的比喻。


“就像你再也见不到小姐了,永远永远见不到。”


不合格的老师把褥子拉过头顶:“哪怕你很想很想她,这就是伤感。”


机器人沉默地思考了几分钟,像是在做出什么复杂的运算,帐篷里一时只剩下风的呜呜哀叫。刀锋般的雪花从外面刮过,留下无形的绵延伤痕,落在耳里像塌毁的高墙绿瓦,用断壁残垣隔绝着一方小天地。


很久之后,半梦半醒间,五竹问:“那你呢?”


“我?”


范闲从缝隙之间凝视他,如凝视神明本相,温柔而遗憾。


“再也见不到你,大概就是伤感。”


极昼之下,两人相顾无言,唯有冷意飘然而去。五竹依然看不出什么情绪,但他浑身仍然有什么变了,变得和煦轻柔,转瞬即逝。范闲猜他是想起了叶轻眉,她向来有这样若即若离的美感,在皮质帐篷之外也无边无际地牵着人心。


五竹没有否认,也没有确认,他注视着帐篷外渗进来的孤寂月白,一直到范闲重新合上眼睛。少年人睡着时也是皱着眉头的,他暖和不起来,只好把自己蜷缩成患得患失的模样。


在梦里,一双手穿透澹州的晨曦,如拥抱抚平苦痛。






十一》


秦明一个人去了公园。


他坐在长椅上,背后是漆黑的、无尽的夜色,漫长如极夜中波光粼粼的绸光。幽静的风声席卷月亮的背面,在灌木与枯树的上方洒下晶亮的银白,于深冬弥漫的雾影缥缈中闪烁。


法医习惯早起,他的睡眠比蝴蝶还轻,在夜幕低垂下姗姗来迟,又在冷色消褪前疲惫苏醒。秦明不会立刻下床,他更喜欢靠在铁质的床头凝望窗外,从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翻出静谧来。如此寂寞的自我陶醉终止于今天,他在无法沉下心,只能抓了外衣匆匆出门。


大街上的人寥寥无几,龙番还在逐步摆脱前一夜的梦境。


昨天的雪还没化,圣诞过后它们就很少消逝成水了,晶莹剔透地徘徊在路边。鱼肚白的黎明随风升起,在万般灿烂霞光中微微泛粉,羞怯又遥远地燃起火苗。霜露挂在长椅的扶手上,他抚一把,便滑到了鸦色的手套上,冰凉细腻。


黄绿色的草地如波涛绽开,潋滟荡漾、流光溢彩。秦明坐在原地,脊背在寒风中挺直,呼吸悄然无声,皮鞋没入这片湿润的海岸,沾染点点翠绿。


他遥遥看着咖啡馆,熟悉而单薄的小店脱离了尘嚣,不复明亮地伫立在寂寥街头。穿工作服的店员擦拭着桌子,雪白的影子比回忆都飘然许多。屋内的暖气开始工作,温暖的霜花片片攀附在玻璃上,缓慢淹没了透明清晰的视野。


秦明看着它被水汽重新笼罩,抖落身上的露水。


去警局的路上开始慢慢有了行人,依稀可以看到车水马龙的繁茂景象,沉寂的行人们在路上脱掉灰色的梦茧,渐渐复苏。法医戴着冷冷的手套,缩在柔软的围巾之后,拥挤的、褪色的疲倦蒙着他的面,胜过云雨压肩。


咖啡馆快要停业了,他恍惚地想着,路过店门,或许我应该买个咖啡机。


黑灰色的沥青路铺向远方,秦明踩在人行道的砖上,缓慢拖着身躯向黎明靠近。逐渐光亮的白昼在钢铁森林中徐徐展开。稀稀落落的雨水滴在脚底,混杂着失眠的困意与彷徨,浸出无数羽毛般飘然的深色圆点。


凝固的寒意更有实质,他茫然融进奔走的人群,大片遮风避雨的绚烂被撑开。女人的、男人的、老人的脸纷纷游走,滴答雨声惊起孩童的呼叫,似云翳催促瓢泼雷电,酝酿出千回百转的萧瑟。


一滴水落在他睫毛上,摇摇欲坠地散去。


秦明在无数伞下孤零零地穿梭,鲜艳的色彩在牛毛细雨中争先恐后地绽放,唯有他像是尾离群的鱼。漆黑的鳞片在上涨的光明中愈发下沉,独自沉默地漂泊至阴影之后,宛如漫漫长夜。


没有温度,没有庇护。






十二》


他们在纷飞的大雪之中拨开了神庙。


这里是如此荒败,门口静默的石碑还留着残破的英文,范闲读出那是博物馆的字母。他曾以为这里会如歌颂中那样恢宏伟大,却发觉这遗迹甚至算不上精美绝伦。在这瞬间,那所剩无几的一腔热血凉得彻彻底底,只余下失望和怅然。


他用胳膊肘捅捅五竹:“叔,这儿真的有武器吗?”


“有。”


这斩钉截铁的语气催生出勇气,范闲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,扬起个笑脸对待神庙的投影。它可能是个傀儡、录像、或者人工智能,丝毫没有生命的影子,连傲慢的发言都如此冰冷而无机制。


“——你们为何而来?”


“当然是找救兵。”范闲耸肩,神色轻松地伸手去推门,“听说这儿东西不少。”


广袖长袍的投影双臂展开,严肃地责备道:“不行,这不合规矩!”


门外很冷,范闲脾气也大,眼看碰不到大门,也就无可奈何地收了手。投影的面貌很真实,若是他自己在这里站着可能真会被唬住,但此刻蒙眼的神使正抱着铁钎,面无表情地站在身边。


由此他也静下心来,怕寒似的朝人身边蹭,故意嘀咕:“他是干嘛的?”


五竹说了个冷笑话:“博物馆讲解员。”


范闲差那么一点点就会给面子地笑了,但他真情实感地相信了这么几分钟,以致于完全忽略了投影对自己宗教身份的宣告。回过神来的时候,他正巧听见对方说自己是真正的仙人,这才后知后觉地噗嗤一声捂住嘴。


“看见这门了吗?高科技而已。”


他指着投影的鼻子骂:“都当了几千年的破铜烂铁了,在我这儿摆什么封建迷信的谱?”


他的耐心彻底告罄,五竹的态度让他了解到这玩意儿不足为惧,干脆拉着男人的手就闷头朝里走。如他所料,这个笨拙的系统拦不住自己的使者,铁钎在电光之间轻轻一挑,就将虚无缥缈的大门狠狠劈裂。


投影阴魂不散地跟着他们朝里走,一路跨过风雪交加的庭院,期间一直在试图命令五竹做事。范闲拽着他的胳膊,出乎意料地冷静相待,他看着脚下堆积的碎雪,用靴子踢开它们透亮的外壳,品出些踹破谎言的乐趣。


两人默契地把投影当成了嗡嗡叫的蚊子,五竹带着他绕到神庙的背后。


范闲在狂风中看见了金属的大门,如此熟悉,就像科幻电影中见过千百次的模样。他看着男人走上前,迎着扫描的电子音举起铁钎,在机械的警报中猛地砸碎它,凶狠而精准。飞溅的玻璃如水花溅开,青年被护在五竹身后,没有沾到一丝一毫。


门在暴力破坏中颤巍巍地滑开,范闲跟着一步踏进去,这才听到投影的尖叫。


“L77657,我命令你——”


男人抬手,砰地砸碎了第二个警报系统。


世界瞬间安静了,投影刹时间消失在空气中,再无迹可寻。范闲大开眼界地打量着凄惨的现场,被五竹拽着走向内部操作室,踢翻了不少透明龟裂的玻璃碎片。这里和现代建筑十分相似,不过更冰冷,更死气沉沉,带着种宇宙遗迹的无垠孤渺。


“L77657?”他干巴巴地搭话,“什么意思?”


“编号。”


五竹踹开又一扇门,在他震撼到麻痹的眼神中迈进去,范闲紧随其后。墙上有很多按钮,在暮沉沉的黑暗中如星尘微鸣,每摁下一枚就会响起阵运转的轰鸣。他的心跳为这历史性的一刻颤抖着,曾经被掩埋的文明重新揭开了面纱,铺天盖地的灯光随僵硬的女声亮起。


“捌号军事博物馆,欢迎回家。”


范闲恍惚地用手背贴了贴额头。


他很确定自己没有幻觉,这个世界上的确还留存着上一批人类的火种,比起博物馆这样平平无奇的称呼,他更愿意相信这是艘遗落的星舰。五竹站在他身前,熟练地操作着亮起的莹蓝色屏幕,上面漂着的是中文,简明扼要、清晰无比。


刺激多了,范闲甚至再学不会惊讶,他木着脸站在旁边,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废物。


“你很清楚这里的构造?”


“很清楚。”五竹没有说明为什么,但却是罕见地强调着,“比之前清楚。”


总归这也不是什么刨根问底的好时候,范闲趁着他翻找武器库的资料,自己摸摸索索地走遍了整间屋子。他认得出一些手术台似的东西,却认不出其余陌生的物件与金属,他很小心,没有胡乱触碰,生怕诱出些奇怪的东西。


可能是衣着落后的原因,范闲总感觉被强烈地排斥着,因而又格格不入地窜回了五竹身边,全神贯注地看他拖出一条长长的名单。


东方武器历史研究、弓箭的发展与演变、新型激光的运用——


“记忆导入?”范闲抓住了熟悉的关键词,“像是我娘做的那样?”


五竹手上一顿,慢慢地、慢慢地划了回去,他没有说话,只是当面点开其中的资料。叶轻眉的档案与照片立刻清晰地浮现而出,简体中文记录了她给孩子输入的信息,页面干干净净,措辞和普通的实验报告没有区别,冷酷得像场纯粹的实验。


这真是种诡异的感觉,范闲差点以为自己不是羊水中孕育的,他转身去看金属的手术台,突然觉得它和资料上的记载还有几分相似性。


他抹了把脸,回忆起叶轻眉的信件:“是她写的?”


“不。”


机械的女声温和地接上话。


“是我写的。”


范闲一个激灵。


这个声音比刚才播报的动静灵活了许多,但范闲很确定就是对方喊的欢迎回家。这声音给神庙平添几分空旷感,让人轻而易举地联想到先进的人工智能,只觉得异常毛骨悚然。


五竹相比他冷静了许多,手上的动作甚至没有顿住,径直翻到武器库。


女声叹息道:“甲呢?”


“死了。”


“被拆毁了。”中央系统纠正他,语气还是温柔的,“你失控了。”


范闲惊疑不定的视线在两道声音中来回游移,关于五竹的恐怖猜想在他脑海中盘踞,但又被迅速甩出理智。黑衣的瞎子还是波澜不惊看着地图,那根铁钎握在他手里,甚至没有一丁点的起伏颤动,像是根从钢铁中抽出的脊骨。


“真遗憾。”女声幽幽地说,“我看过很多电影。”


这很无厘头。


见五竹没有吭声的意思,范闲犹豫着打破僵局:“比如?”


中央系统发出轻笑。


“比如,爱尔兰的《曾经》,你看过吗?”


“我看过。”他尴尬地回忆起来,“拿了奥斯卡最佳原创歌曲奖。”


说完他差点恨不得把自己嘴缝上,这种和电脑聊艺术的感觉简直荒谬至极,更何况这还是台超越自己文明不知多少的电脑。范闲能算得上它祖宗,这会儿却没什么当祖宗的心思,只能感觉到莫名其妙的无措。


他不继续这个话题,五竹却关了屏幕,困惑地望向他:“你在怀念吗?”


范闲想否定,但他被对方这样罕见的生动震住了,又酸溜溜地想起叶轻眉来,干脆闭嘴不言。见他只是闭眼摇头,五竹也没有追问,只逐一摁下亮起的按钮,拿着铁钎率先朝外走。


范闲跟在他身后,灯光在身后熄灭,如夜色降临。


风声自户外呼啸而过,飞卷的冰凌砸在这个铜皮铁骨的庙堂上,不时传递着叮叮咚咚的声音。女声很平静,她低低哼唱着电影中漂亮的歌曲,淡淡的哀愁感精妙地蔓延而来。五竹站在门口,他把钥匙递给范闲,让他先自己一步离开。


「And I know that in the morning I'll have to let you go 

我明白你将在黎明前远去

And you'll be just a man once I used to know 

也知道你将变为黄粱美梦……」


最后一盏灯也灭了。


女声戛然而止,却没有彻底消失,她与门口的瞎子相顾无言了半响,这才温声道出不解。


“自1936年图灵的概念首次出现,它被锤炼、改编、复杂化,人类给我们编织了多么灿烂盛大的未来。他们拥有喜怒哀乐,而我能精确地模拟其中所有细节、尾音,在他们的艺术中学习。但在毁灭后,人类得到新生,机器却还是机器。”


“我不明白。”她喃喃的问着,并不怀揣真实的困惑,“我永远卡在最后一版的测试里。”


机械的嗓音永远带有挥之不去的冰冷,女声轻如鸿毛的力度荡开圈圈涟漪,在这个密闭的小宇宙中肆意散开,静静没入漆黑的金属大门后。


五竹站在门的另一端,他的目光透过那条永恒的黑布,无限地延伸到汹涌的风雪与洪荒之外。


万物皆为谜题,宗教绑架神明,智慧变为奢侈品。


他转身,低声回答。


“我通过了。”





十三》


龙番的警局一如既往。


案子还是源源不断地冒出来,林涛照旧忙得团团转,不是在跑现场就是在审讯室,成天累得晕头转向。但就是这么忙碌的情况下,他还是没有忘记给法医科稍带两个苹果,哪怕秦科长并不回馈同样热烈的笑容,也依旧坚持不懈。


秦明不再像之前那样情绪饱满,他又回到了之前冷白空泛的状态里。虽然不曾拒绝林涛的好意,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在逐渐疏远,行事作风比天气还凉。


失眠并没有抛弃这位老朋友,法医在工作的间隙为困倦头痛。


他下意识想点一杯咖啡,却突然想起那家店铺正在闭门装修,不由得长叹一口气。秦明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,下意识翻阅起刚结的案子,试图将心思放在工作的纰漏之中,而不是专注于雪天拉小提琴的街头艺人。


今天没人来找他,法医就是个透明的幽灵,空缺的助手职位让办公室显得尤为冷清。被拉上的百叶窗透不出太多噪音,把那万马奔波的动静都围困在外,挤出最后一点白亮的灯光。鬼使神差的,秦明又回忆起咖啡馆里悠然的歌曲,闭眼仿佛就能见到它潮湿的旋律。


他放下文件,翻出自己快要落灰的耳机。


这首歌早已在他脑海里盘旋了千万遍,当女人忧伤的哼唱声流出时,他甚至可以顺利地猜测到下一句——困惑的情绪如低谷沉沉,缄默地托起苦痛的高地,岁月在梦中流逝凝固,勾勒出亘古不变的睡颜。磅礴大雨自乐曲中淌进黄粱美梦,在陌生的时光中织罗外衣,比枯萎的叹息更黯淡几分。


黑白的照片落在指尖,秦明低头看着伤痕记录,死亡也是如此脆弱,轻轻一吹便没了。


他不喜欢伤春悲秋,更不喜欢曲子里难以延续的爱情,在听了半首之后便拔下了耳机。它像是个粘稠的怪物从耳中钻出,扑通掉进冷却的海里。


思绪完全无法凝结,秦明想到咖啡馆,想到圣诞节的温暖,想到海滨城市中瑰丽多姿的风景。伤感从回忆中脱颖而出,像个墓碑似的伫立在他肋骨之间,扼住心跳脆弱的喉咙,将狂风暴雨都拦在高墙之外。他很怀念,但也仅仅是怀念。


我需要一个助手。


他想,拉开另一个抽屉,将档案取出来。


淡青色的光彩将书桌镀上泉水似的汪亮,秦明抚过这不存在的波澜。花瓶、标本、金属档案夹,无数忠实的听众凝望着他,就像平日里被注视的那样。纸张敞开胸怀,在黑墨白纸上雕刻出数个人名,鼓励他尽情挑选。


法医却仍然不安,他失魂落魄,只能读懂自己苍白的皮肤。


血液在胸腔中奔涌着,比许多沉淀的感情更喧嚣,一次次翻出刺耳的浪花。秦明盯着青色的、蓝色的血管,看它们如虫蛰伏,静悄悄地陪伴着每寸张开的手指。骨节上的纹路是如此细碎,像被砸开的漆黑黎明,干燥而冰冷。


“我想要什么?”


他茫然地攥着手,看纸张在褶皱中噼啪响着,如一盆篝火。


秦明想了很多,盛放的冬季、坚固透明的雨伞、保暖的围巾。熟悉的咖啡气息蒸腾而来,在玻璃上雾出厚重的朦胧感,乳白的光晕在杯中晕开,柔软而浓郁,近乎微醺。


世界是无穷无尽的,他想到熨烫过后的西装与领带,赞叹它们如流水线般的精美,又忍不住想要触碰布料上残留的热度。


过了半响,法医用手指戳了戳桌上孤独的亮色,它晃了晃,仍然热烈地红着。


那是一个苹果。





十三》


橘红的落日恢弘地染上雪白的山峦,云层勾勒出跌宕起伏的艳丽之色,如蛇如线地编织着锈迹斑斑的极夜。范闲已经快半年没有见过月亮了,他屏住呼吸,在风雪交加的暮色中等待夜色。


五竹背着沉重的牛皮帐篷,捆好的被褥与食物被拖出长痕,又被白色掩埋。


他们之间很沉默,大概还有点伤感。


“你怎么了?”


瞎子也就这么问了。


范闲诧异地扭头看他,艰难地露出一个笑,被吹得皮肤发疼:“我还在想那部电影。”


“什么电影?”


“爱情电影,一对男女相逢相识相知后分开的电影。”


其中所蕴含的感情太复杂了,五竹顶着寒冬,在纷飞如柳絮的大雪中前进着:“是怀念吗?”


“不算。”范闲叹息一声,热气被风卷走,“这又是纯粹提炼的伤感了。”


莹白剔透的刀锋掠过耳边,竟然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温柔气息,好像那个遥远的女声还徘徊在群山之中。五竹抬头去看漫天若隐若现的星星,在这条尚未点亮的银河之下思考,如人类那样享受着无人之境的旷远无垠——只有他们存在的宇宙。


他认真地寻求一个答案:“为什么伤感?”


范闲拉住他的手,金属的枪管将他挂得一个趔趄:“因为他们本该相爱的。”


五竹没有说话,他似乎很难理解这其中的层叠交织。光影掠过他的面上,在人造的肌肤上留不下半点斑驳,像是被树枝劈碎的柔亮水光,在一片燃烧的郁蓝色中更显冰冷。范闲透过模糊的白色的风沙看他,微微叹息着扯开了话题。


“叔,咱们回去就要玩命了。”他尽力让自己听起来轻松点,“你知道会如何吗?”


“如何?”


“闯入皇宫。”


范闲挥了挥拳头,还像个孩子似的:“起码都要对付三千禁军。”


五竹扣紧他的手指,平淡地许下承诺:“我杀。”


他的自信感染了青年,范闲笑眯眯地迎着绚烂的昼夜,月亮和太阳交替着拥抱彼此,在愈演愈烈的银汉奔流中璀璨融合。气温在变冷,比之前更刺骨麻木,就像林边墓地中成群的石碑那样僵硬,冻得关节也要泛出瘀伤般的青。


范闲哆嗦着靠近他,仰望风起云涌后的壮丽星空,光落在他眼里,是深蓝色:“就我们俩,其实挺悬的,说不定会死在那里,你不怕吗?”


“不怕。”五竹静静回答他,“为什么怕?”


“因为死了,你就再也看不见我了,我也看不见你了。”


五竹想了想:“我可以带你远走高飞。”


虚妄的幻梦罩头笼下,范闲像是被星星砸晕了头,在已经转变为深色的海洋里费力呼吸。他死死攥着熟悉的手,心里荡漾着热意的涟漪,仿佛那颗下落的太阳是溶进了心里。


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,金子般滚烫地融化着。


“去到别人都不知道的地方?”


“嗯。”


无法克制的热意随泪水滑出眼眶,范闲伸手抹了一下,又抹了一下:“听起来很浪漫。”


两人并肩前进在似乎没有边际的荒漠中,雪地里没有任何东西活着,只有他们拥有体温、心跳、呼吸。月亮终于挣脱了白昼的茧,在辉煌的银河之下挥洒银色的光辉,如海水倾倒而下,将白色的沙粒都浸染成深邃朦胧的蓝。


雪小了些,五竹在避风处停下来,看向他的眼睛。


“你还伤感吗?”


这声音是如此低,比夜幕还低,比云层还低,让范闲摇摇头:“不伤感了,只是还忘不掉旋律。”


五竹铺开帐篷,熟练细心地替他撑开。从神庙中捎出的易燃物点亮了篝火,他们围着这簇世间仅剩的橘红暮色,如同携着火种出逃的神明,默默照明这片孤寂的大地。范闲不觉得冷了,他靠在对方肩头,怔怔地握住他的手。


瞎子搂住他,透出无边温柔。


“唱给我听。”


这并不容易,他聆听着属于生命的脉搏,试着念出第一句。紧张让它听起来平板无波,在舌尖茂盛生长,像诗词那样静悄悄地涌动着。


“漫步于夜色氤氲的幽谷,你对月色视而不见——”


范闲哽咽着埋进五竹的怀中,声音慢慢隐没于风,几乎词不成句。他从未有过如此激荡的快乐,像是有人替他摘下了整颗灿烂的星球,放进澹州晨光熹微的树林,也放进京城的每一个夜晚。


声带的震动串起被碾碎的颤抖,慢慢有了歌曲的调。


“……请对蹒跚学步的我多一些耐心。”


因为我永远在等你。






十四》


一个普通的早晨,秦明提交了实习生的档案。


“这俩人名字可真像,都是大宝。”谭局长好笑地翻着文件,没什么反对的意思,“我看他们都还不错,你想好要谁了吗?”


秦明并没那么在乎,几乎有点敷衍地移开视线:“都行。”


这是个无趣的的日子,法医坐在大厅中等到谭局长的指令,神游天外地闭上了眼睛。他的脸色相当憔悴,看起来像是个该被关在玻璃后的易碎品,一碰就能露出其中枯朽的铁锈。


今天也是个明媚的日子,没有雪,没有雨,所有的细节都清晰而明亮,只有城市还在下落。


警局里的动静轻飘飘的,有他在的时候总会显得收敛,人们有条不紊地运转着死亡与真相。偶尔一睁眼,他就能看到某个警员将耳朵贴在电话听筒上,难掩困倦地记录着细节。


“那就这个女孩吧。”


谭局长的声音缓缓落下:“我看她挺好的,应该能帮到你。”


没有任何意见,秦明顺水推舟的答应了,起身就准备回自己的办公室。小黑适时地凑近,递过来死者的一沓就医记录,似有千斤重地压在他掌心:“今早新鲜的。”


“嗯。”他勉为其难地进行着基本社交,“谢谢。”


难得看他多说几个字,同事正准备不怕死地多说几句,说不定可以逗出什么有趣的料。秦明意识到了对方的打算,眉头一皱就要走开,倒是把自己的糟糕脾气展露了十成十。冬光细润,从门缝里哗啦敞开,洪水似的用上地板,让人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。


林涛出现在门口,掐着点到的,因奔跑而气喘吁吁。


秦明瞥了眼对方泛红的脸色,面无表情地别过头,好像突然发现过道更好看些。其余人不像他那么冷漠,纷纷揶揄地投去了目光,看笑话似的调侃起了局里的林大队长。


“小事儿。”林涛走到桌边拧开水瓶,筋疲力竭地摇摇头,“分手了,送女朋友去车站。”


这可能是晴天霹雳,也可能是毛毛细雨,瞬间炸得警局里鸦雀无声。无论如何,秦明想走的念头被瞬间掐灭了,满脸空白地重新看了回去,视线掠过男人青色的胡茬,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。


灌了几口冷水,林涛冷得一哆嗦,好笑地朝他们摆摆手。


“本来就打算分的,异地久了都快成兄妹了,这不挺和平的。”


大家松了口气。


“那就好,看来不需要食物的抚慰。”小黑走上去撞他的肩膀,挤眉弄眼,“咱们又少花一顿请你吃饭的钱。”


林涛哈哈大笑,闹着打他一巴掌,险些泼人一脑袋水。谭局长看着他们折腾,无可奈何地摇摇头,让人把今天接到的案子给放他桌上,自己提着文件带走了。


冬天还是冷的,寒意劈开浓郁的暖意,自门缝边探向秦明的裤脚。法医不想重新穿回自己的外套,赶紧大步从这里走开,像个流亡的难民奔着国土而去。他说不上自己开心不开心,但总觉得屋子里的灰蓝色又弱了些,如露珠从衣袖上滑下去。


“老秦!”


有人不让他走,猛地抓住他的胳膊:“你最近怎么那么冷淡?”


秦明的心跳都漏了拍,他略显僵硬地转过头去,一眼撞见林涛凑近的脸,差点忘记自己姓什么。见他不说话,男人变本加厉地贴过来,语气之间都是满满的无奈和纵容,听起来比糖还粘稠,叫人喉咙发堵。


他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:“我惹到你了?”


“没有。”秦明咬了咬嘴唇,努力把胳膊抽回来,克制自己的颤栗,“我性子怪。”


林涛挑起眉毛,干脆把他的肩膀搂住了,勾肩搭背地朝着人笑:“哪里,明明是帅气可爱。”


秦明顿了顿,把他手臂推开,别扭得半个字不敢接,心脏急得要从嗓子里跳出来。他甚至不敢闻对方身上的淡香水,混杂着晨间橘黄色的水汽,瞬间让隐秘的情绪塌陷下去。


不过几秒钟,法医的耳朵就红透了,他慌乱摆脱对方,颇有点披荆斩棘的气势。


“你别生气啊。”牛皮糖还是不放开,“我夸你呢,咱俩明天一起喝咖啡。”


“什么咖啡?”


“那家店装修完了,这不是重新开门来着。”


林涛朝他眨眼睛:“我们去当新店第一批顾客。”


法医愣在原地,不知所措地保持着沉默,被理所当然地归为了默认。看到邀请被接下,不务正业的林大队长又抓着他的手,抚平对方蜷缩的手指,像戴戒指似的滑来个圆润漂亮的苹果。


秦明拿着它,像是捧着自己的心脏,砰砰跳着。


等他回过神时,林涛已经回到了岗位上,精神百倍地开始了一天的工作。停滞的时间顿时重新启动,电话铃、脚步声、交谈声纷至沓来,模糊又温暖地流动起来。法医站在原地,又看到满屋明艳的色彩如雨伞撑开,在闪闪发亮的雨水中构织未来。


鱼群游弋,浪花翻滚,海滨城市的烟花还在黎明前亮着。


他拿起苹果咬了一口。


甜的。


END.





其中穿插的歌曲是Markéta的The Hil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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