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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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闲秦雅致】荧惑(十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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·本章有惊喜(也是经历过最困难的一次发布qwq),我来送翻糖蛋糕啦(๑•̀ᄇ•́)و ✧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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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二》


秦明最近时常走神。


他陪着范闲进宫,这一次不知对方又想了什么借口糊弄陛下,硬是把猫留在了宫门外。这里向来没什么人,那些手持长刀的守卫们穿着深色的盔甲,站姿笔挺,远望去像是成群的活石雕,灰蒙蒙地簇拥着半遮半掩的天光云影。


几个太监站在门口,相对懒散许多,佝偻着背,目光转悠着落在他身上。


“听说范大人家里又进了刺客?”


“可不是吗。”另一个回答道,语气神秘,“那脸皮都给扒下来了,凶得很。”


“那岂不是吓坏了靖——”


老太监短促而尖锐地笑了声:“心里知道就行,嘴上少议论。”


黑猫在血红的屋檐下踱步,丝毫没有要搭理的意思,假装没注意到那些夸张到悲惨的言行。今天的温度确实很低,他缩在石阶上朝下看,望着白茫茫的漫漫大雪,行行下陷的脚印若隐若现地生长向外,比朝堂上的陈词滥调更死气沉沉。


王启年陪他站在宫外,冻得又是搓手又是呵气,为了落在眼上的亮光微微皱眉,看起来愁苦得要命。范闲嘱托他照顾好秦明,但他压根就没胆子去碰一下,念着他剥人脸皮的事迹,现在连看都不敢看黑猫的眼睛。


一人一猫就那么尴尬地缩在这个角落里,恨不得假装自己是是琴鸟的羽毛、林里的蜈蚣或什么别的任何东西。


过了大约有个把时辰,范闲风风火火地冲出来了,他的脸色被宫里的热气熏得发红,像只翠鸟似的窜到两个太监身后,那羽翼都能煽起一阵风。仅寒暄两句,他就草草结束了话题,迫不及待地凑到这边把猫捞起。


秦明蹭蹭他的下巴,熟练地窝成汪银月湖,就此在温暖的臂弯中安家。


“去得可够久的,你想我没?”


范闲笑嘻嘻地逗弄道,黑猫知道他正专注地看着自己,自顾自地将笔尖埋进衣料柔软的褶皱下,尾巴却是悄悄地缠上了对方的手腕。


这姿态看得王启年心中一阵怪异,复又带起心底那点熟悉的疑惑。秦明究竟是来做些什么的?他不参与情报工作,也不会防身之术,那些令人胆寒的解剖爱好似乎都建立在纯粹的兴趣上,没见给范闲带来什么仕途上的援助。


他正细致地揣测,一双金黄的眼睛从肩头升起,在猎猎呼啸的风中寂静地凝视他,让王启年顿时惊慌地止住了想法,生怕被读出什么。好在黑猫不过是懒洋洋地抖了抖耳朵,因而那轮月亮又悠悠沉伦下去,重新埋入山林之中。


冬日的白昼充满敷衍,老让人想起失眠后的早晨,在灰色的黎明中站着个熟悉的人影。那是秦明的老朋友了,之前在龙番陪他砍卷了两片刀刃,又在雨水里掺杂橘皮般的苦涩。它在每个夜晚无声地狂欢,让整栋屋子都呼哧呼哧地喘息着——仿佛被掏空般血淋淋地喘息着。


这会儿它又跟在王启年身后,垂着头,那张半白骨化的脸隐晦地闪烁,让秦明烦躁。


范闲对此一无所知。


今天进宫的事情办的很顺利,他心情颇好地揉了揉猫咪的耳朵,用宽大的袖口挡住更多的风雪。庆帝对他出乎意料的宽容,直接将靖王世子的婚约一事丢给了范闲,让他们两家自己决定。虽然是好消息,他现在却只能遣人回去通知,自己则是钻进了监察院的马车。


温度霎时间升高不少,黑猫恐怕是嫌闷了,用柔软的爪子推人胳膊。范闲立刻松开了些,低头去看他在昏暗中扩宽的瞳孔,一脸温柔地顺起手下毛茸茸的脊背,生怕对方不舒服。


“别殴打院长的猫。”范闲意味深长地对他说,“你俩可以好好聊聊。”


黑猫打了个哈欠,两粒尖尖的白牙若隐若现,拒绝让他摸自己温暖的腹部,像在害怕被摸出遥远的心跳。秦明对监察院实在是没什么兴趣,这片黑漆漆的建筑甚至提不起睁眼的欲望,只盘算着待会儿怎么收拾那只粘人的花狸猫。


没得到回答,范闲纵容而无奈:“好吗?”


秦明用下巴压他的手背:“喵。”


马车很快就行驶到了监察院的大门口,王启年已经坐着另一辆马车走了,下来的只有抱着猫的范闲。来接他的人正是言冰云,他似乎很看不起提司这玩物丧志的昏君气质,照旧没什么好脸色地向他行礼,然后塞过来一纸文书。


黑猫跳到他肩上,让范闲腾出手来展开情报,上面写的都是江南明家的事宜。虽然还在大门口,这位新任下属就已经开始询问正事。


“第七套方案怎么算?”


“这个明家七少爷挺好用的,可以吸纳成助力,不求忠心耿耿,只需合作愉快。”范闲半点不介意他的冷脸,笑得温和至极,“内库运转司可以招标,迫使这枚钉子向我们手里的钱庄借钱。”


“你哪儿来的资金争标头?”


“这你就别管了,知道太多不是好事儿。”


说完他还拍了拍言冰云的手臂,俨然一副好上司的模样,言之凿凿如同万事已板上钉钉。他这份自信自然是来源于丰富的线索,监察院的眼睛很好用,视线清晰、目光深远,说起话来也是条条是道、逻辑严密,只要多加点功夫,料事如神也不是不可能的。


王启年还没下江南,那边的情况就已经被摸了个遍,可谓是做出了一个很完美的铺垫。总归这次返现求的也不是绝顶的财富大权,若不是拿了内库就是砍长公主的手臂,他甚至懒得去趟这浑水,说不定早就带着家里人跑了。


还得多谢这位好用的工具人,想到这里,范闲甚至还想赞扬幕后人物陈萍萍。


他不愿意透露自己和北齐的交易,言冰云自然也没办法问,只能引着他去找院长。见范闲把东西收起来,黑猫又沉默地滑回了老地方,丝毫不为周边的情况分心,眼里完全没有小言公子这号人物,连个白眼也吝啬。


秦明的逻辑很简单,能让范闲的假笑流露得如此真实的,绝对不是自己人。


他们见面的地方不在室内,陈萍萍不知为何起了心思出来观雪,此刻正坐在宽阔的院子里。监察院最漂亮的地方也就是这儿了,精美得几乎能算异想天开。范闲还记得它夏季时郁郁葱葱的盛景,翠绿色广阔茂密地吹拂在发丝之间,泛起池中红麟白尾的游鱼。


范闲在几步外站定,对着他的背影行礼:“院长。”


陈萍萍将轮椅转过来,他苍白的手指微微发红,腿上披着条极为厚重的毯子。言冰云悄然将目光投去,绝望地看见花狸猫从毯子下冒出个头,兴奋地朝着他们喵喵叫。


这地方改名叫养猫场算了,从院长到提司就没一个不喜欢的。


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。


黑猫被风吹得耳鸣,不情不愿地准备跳出他的怀抱,寻思着先把糖奴拽下来。范闲之前以为他们会在屋内见面,这下后悔了,紧了紧手臂不放秦明走,生怕把他冷出个好歹。


“刚进宫回来吗?”陈萍萍对着他笑,拿狸猫蓬松的皮毛捂手,“陛下说什么了?”


他的语气充满关切,哪怕在这满园白雪中也仍有温度,端的是个好长辈的样子,让人想起那些水墨画里的人物来。范闲听了垂下眼,换上个小辈的灿烂表情。


“陛下说这事儿就给我们两家自己解决了,这回很是顺利,我还以为会受到什么刁难。”


院长摇摇头,也不纠正他大不敬的用词:“陛下励精图治,百忙中哪儿来的时间刁难你。靖王世子是二皇子门下,你拒绝了他,却也算间接让你们之间隔阂了。”


“总不能拿妹妹去换吧?”


范闲平静地演着好戏,声音轻轻的:“更何况我一个孤臣,也避讳皇子们的青睐。”


言冰云可能会信他三分,陈萍萍知道他与两位皇子间没那么简单,所以清晰地感受到了范闲的戒备。老院长还记着北齐的事情,说的哪儿只是和李承泽的关系,显然还有这两辈人之间的变数。


之前他给范闲建的空中楼阁太高了些,此刻坍下来能砸死大片。


最好的方式就是转移话题,他低声咳嗽,开始聊起正事:“一处给你了,明日就去收拾吧。”


“哦?”范闲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喜悦,“我记得一处在大理寺旁边。”


陈萍萍笑起来:“不止,还有新风馆。”


“那家包子铺?”


“你最喜欢的包子铺。”


“看来我是不能抱怨了,监察百官之权,还挺具有独立性。”范闲打趣,朝他眨眨眼睛,看不出半点恼火的样子,“这是赶我去灭火呢,皇子们挺能斗的。”


老院长但笑不语。


虽然命令是监察院给的,寄托的却是庆帝的心愿,在范闲看来,这何止是要给他鼓励,分明也算是变相的警告——别和皇子们走的太近了,也别让这朝堂里不该走近的都近了。怀揣着几分发散思绪,两人古怪地相视无言,虽不清楚彼此肚里都装了几两墨汁,但还算和睦。


“走吧,咱们进屋。”


范闲走上前,雪花缀在他睫毛上,颤巍巍地映着亮光,片片绒羽掠过耳边。陈萍萍没有拒绝他的提议,甚至温和地接纳了小辈的黑猫,膝上盛着两个暖融融的毛团子,一路被推着向门内走。


他们的影子拖在身后,一步一凹陷,深深浅浅地游动着。


交谈声模糊地破开风雪,言冰云察觉他们在交谈内库的供血与整顿,自知没有跟去的必要。但他却不想离开,出神地沐浴在满园如虹的灿景之中,白衣猎猎,被雪熏得仿若也飘飘欲仙。空气中弥漫着清幽的梅花味,以涟漪状晕开了他心里莫名的激荡。


黑猫伏在毛毯之上,糖奴在旁边讨好地蹭他,细细地叫着。秦明并不理会,专注地凝视着被隔绝在外的人,金色的目光透彻而旷远,于漫天寒酥下波光潋滟地浸开。


遥遥地,言冰云在这一瞥中离开了。


直到半夜,秦明都还记得起那个苍白的背影,他眼看着雪花将足印淹没又重塑,在絮状的云翳下闪闪发亮。一个人的消失是如此轻便,悄无声息就可以化开在涛涛白雾之中,脆弱而寂寥。


这并不是对小言公子的怜悯,他只是单纯而敏感地明白了什么。


床榻边的范闲早已经熟睡,浓烈的深蓝色蕴满他的吐息,空荡的月光映出他的轮廓。秦明在失眠的深水中专注地看着,恍然想起他们在龙番的初识,星光照骨、倒影相缠。他们曾经为了彼此的长相而心怀不安,但此刻只显得亲密无间。


他睡不着,茫然地面临自己的恐惧。


万籁俱寂的时候秦明总能想到许多——血肉纷飞、无尽长夜,还有在父亲坠楼时引爆的无力感。那比恐惧更能吞噬人心,连绵不绝地在生命中被滋养,于一生中泛滥。龙番的工作很好,让人在破解谜题的间隙找到了存在的意义,大宝和林涛粉饰着他的冷漠,遮盖他令人厌烦的共情缺口。


可池子出现了,他想,辗转反侧地想,她将李大宝关在水箱里,也将自己关进了水箱里。他费力建立的一切存在都彻底崩毁,蜷缩在玻璃盒子后赤条条地展览着。


秦明感到焦虑,他意识到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被抓住,没有什么可以永恒地停下来。朋友不过是短暂的快乐,小孩子总会幻想自己有不一样的未来。他却时常感觉没有童年也没有现在,只是无力地陷在隔绝的泥潭中,手指划过漆黑冷意,什么也摸不着。


“范闲。”


黑猫睁着眼睛,不过是在喵喵叫。


“你醒着吗?”


这是个注定没有回答的问句,秦明被困倦和悲观折磨得神经衰弱。每场失眠都如同冥河上的死亡,总泡浮着最糟糕的人性,成幻觉、成光影。他厌恶自己狼狈的面孔,如同当初厌恶被挖掘出的血腥兽性,萎靡得无法打理好燃烧的血肉,在西装下藏了颗模糊不清的心。


世界仿佛裹了层薄膜,只传得进锐利的耳鸣。


爪子撕不开这层朦胧,所以他钻进柔软的被褥于臂弯之间,寻寻觅觅地找到温暖与安宁。猫的耳朵以前只会听夜晚与黄昏,此刻聆听着范闲咚咚的心跳,把这节奏当成安眠曲。


“别害怕。”屋主人半梦半醒地咕哝着,抚弄顺滑的毛发,“我在,快睡吧。”


身上湿漉漉的苔藓被剥开了,冷冷的灵魂离开了躯壳,留下股纯粹的祥和。范闲迷迷糊糊地拥住他,抽丝剥茧地拉开了寂静下的胡思乱想,黑猫蜷缩在这声晚安里,恍惚间有了点点睡意。


他仍然可以透过缝隙望见它,丑陋的、沉默的、被毁灭的无力感,那张白骨化的脸还是浮在黑夜之中,但他已躲进了暴雨里的坚固伞下。夜间飘散的凄凉水汽渐渐消散了,秦明体会到软绵绵的依靠,轻描淡写地抹去了弥漫的黑色,令思绪慢慢恢复平静。


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。


但他是只猫啊。





三十三》


范闲又见了李承泽,就在新风馆里。


他刚从一处出来没多久,完全被这个部门懒散的作风惊呆了,院里没给安排人手跟随,是让提司自个儿来的。谁料进门压根没人管,范闲去找了热水泡茶也没人拦着,比闲散衙门还闲散衙门,真真对不住那个”钦命大庆朝监察院一分理处“的牌匾。


负责人沐铁还是从牌桌上被拉下来的,他被收缴了军部送的两条鲜鱼,被范闲拉着一顿好教训。提司打了十几棍给了颗甜枣,不但抓着所有的官员训了一遍,还做了顿相当现代的思想工作,这才初步整顿好诡异的风气。


一处监察百官,却不敢得罪百官,朱格死了后他们碰不得朝中千丝万缕的关系。大官庇护小官,老人庇护红人,硬是靠品级压得这群人斗志全无。范闲今天也是才明白为何自己是最好的人选,因为只要他来当了这个主管,院里的腰板都能直起来。


官官相护打击威胁?简单,报范闲的名字。


内库、监察院提司、南庆诗仙再加上北齐的大功,哪怕撇开他杀掉八品高手的战绩和庄墨韩赠的一马车书,是个聪明人都看得出范闲得了陛下青眼。他走的路子俨然就是进阶版本的陈萍萍,虽还需磨练与成长,但也绝对是皇上的一匹忠狼。


这种境况下,谁得罪范闲都要经过深思熟虑,毕竟这人凶性未泯。


虽是那么说,看不惯他的人自然也会更看不惯,想要他脑袋的人也会更多。都说树大招风,比音轨错开的四重奏还要吵人而愚蠢,指不定哪天就能把人劲椎骨都吹折。在这点拨下,范闲认清了自己实际招的是鬼,比如直接找上门来的李承泽。


他打碎了难得的休息时间,笑意盈盈地盯上了旁边的鱼。


“你这哪儿来的?”


“钓的。”范闲充满讽刺地胡说八道,“今早还什么正事儿没干呢,殿下找我为何啊?”


二皇子理了理头发,优雅地品茶:“我来谈靖王府的一些误会。”


碟子里的包子馅嫩多汁,拿麦秸甚至可以喝汤,可惜不速之客连佩的香囊都是倒胃口的。范闲嗅了一鼻子猩红的白芷味,顿感扫兴地放了筷子,把蓬软的面食留在了蒸笼里,可怜兮兮地吐着细溜溜的滚烫蒸汽。


黑猫趴在他膝头昏昏欲睡,意识模糊地耸耸鼻尖。


鱼的腥味变重了些,不再有刚从冰里捞出来的那股肥美气质,干燥的鳞片萎缩成碎土般的触感,灰蓝灰蓝地挂在旁边。范闲心情不佳,让人把鱼拿去炖了,自己也不说再给皇子多叫两笼包子,就那么目光沉沉地坐着,宛如一栋老阁楼。


“怎么?”李承泽把空茶杯推回他跟前,宽容而风雅,“今天进宫不顺利?”


提司皮笑肉不笑,提着茶壶给他满上:“若若不会嫁。”


“靖王世子还不够格娶?”


“不喜欢,便不嫁。范府不算什么皇亲国戚,用不着身不由己。”


二皇子说的明明是家世显赫,到了他嘴里却变成钱权交易,完全就是把粉饰的太平丢在地上一顿乱踩,刻意惹人火大。换成太子或许还真的会皱眉斥责,但李承泽完全不同,他神色一松,点头附和:“是这个理。”


范闲抬眼观他笑脸,没有再接话,这事儿就算那么过去了。


“我还想同你说说太子。”李承泽又提起个话头,接了谢必安给的筷子,伸手就向着余下的包子下手,“他最近很安静,我们兄弟二人许久没如此和睦过了,着实让人挺不习惯。”


“你觉得和我有关系?”


包子落进醋碟里,雪白的面皮被撕开个口子,晶润肉馅颤巍巍地悬在筷尖。二皇子咬下去,唇齿留香,肉眼可见地开心不少,就是字里话外还不饶人。


“和你没关系?我可是听说一处现在正忙着捕风捉影。”


范闲感激他虚伪的好意,实际上烦闷不已,默不作声地用筷子碰了碰被摞起来的蒸笼,不知道在试探什么。李承泽看到上面那层早就空了,估摸着是吃完了放在一起的,便饶有兴趣地将目光投给了黑猫,正巧碰见桌边冒出个不带善意的小脑袋。


见秦明被吵醒了,范闲拿指腹蹭蹭他的尖耳朵,耐心又被斩断几截:“您真是高看我了,现在还和人联络感情的话,我肯定地位不保。”


“一处去年没那么积极。”二皇子扶着下巴,坐没坐姿地靠在桌上,一副为他出谋划策的模样,“今年突然活跃起来,会让局面不太好看。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可不少,俨然已是棵枝繁叶茂的老树了。”


“又不是要连根拔起,殿下无需担心。”


范闲一个太极打回去,告诉他让自己收敛是没商量的事儿:“更何况若是陛下想拔,我这样身为臣子的自然也会遵旨。一切为了大庆,就是登月摘星也得做,对吧?”


二皇子耐人寻味地点点桌面,指甲圆润光泽。


“这儿可没人想要星星,想登的也不是月亮。”


两人毕竟是在外面,话也不好说明了,只能把龙椅一词给囫囵模糊着咽掉。李承泽慢条斯理地吃着包子,暗暗听得好笑,他可不相信面前坐着的是条漂亮家犬,范闲和他有几成相似,看着温柔和善,却属于随时掉头就会咬人的野兽。


他放下筷子:“你身边那人什么来头?”


范闲知道他在问秦明的事情,也懒得和他装傻,干脆低头揉了把猫肚皮,被黑猫震惊地推了一爪子:“之前是个仵作,落难时遇上的,不太爱说话。”


话音刚落,猫咪就咬上了他的手指,也不下狠劲,就那么磨着。


看这一人一猫玩得开心,李承泽难免感觉被下了面子,幽幽提醒他怪人留不得。因此刚还在对着范闲龇牙的猫改换目标,也没流露出凶性,只懒散地喵了一声,然后用尾巴绕住提司的手腕,眨巴着金黄色的眼睛看向对方。


范闲低头对上这视线,笑容满面地把猫揉回怀里:“他倒不是怪人,和王启年感情可好了。”


李承泽毫不怀疑要是换个地方,这位臣子能当场吸猫给他看,抓紧把真正的目的从这圈繁复交流中拽出来:“江南的事情,我得分一杯羹。”


“怎么分?”范闲眯起眼,狐狸似的微微笑,把声音压得很低,“这可是陛下的银子。”


“之前你怎么做,现在就怎么做。”


二皇子抚抚袖子,指尖划过暗蓝色的祥云绣花,侧脸在阁楼的光影中映衬出半个轮廓,看起来心平气和:“别忘了北齐的那封信,我只是来提个醒。”


范闲沉默几秒,知道对方这是起了疑心来警告他,只好不情不愿地应下。他答得隐蔽,脸色难看至极,倒是掩盖了两人之间的合作情谊,哪怕真有人把他们的行踪报上去了,至少也还能摘干净。


李承泽也抱着相同的想法,他早就想好了怎么敲打对方,便温声细语地宣布要走了。正逢楼下飘来阵阵鱼汤香气,豆腐般细腻浓郁,暖洋洋地朝着胃里钻,蛮不讲理地盖过了冬季的干燥寒冷。范闲还没气够呢,转一眼看这人好像又想要折返回来。


“你这鱼——”


黑猫一爪子踏上他的衣摆,姿态傲气,眼神死死地攥着:“喵。”


这冷冰冰的叫声充满驱逐意味,李承泽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边的,下意识地看了眼范闲。提司掀开空荡荡的蒸笼,正好也非常不满地投来一瞥,传达出几分不耐的无辜,就差直接指责他同猫抢食了。


二皇子看着猫。


猫看着他。


谢必安看着猫。


猫看着他。


和秦明僵持半响,二皇子露出个假笑,决定一抽衣摆走人,整局下来的好脾气倒是被两条鱼磨得千疮百孔。黑猫愉悦地听着他暴躁的下楼动静,转身又绕回了范闲的身边,安安静静地找了个地儿坐好,喵喵叫着催他上包子。


提司会意,从摞起来的蒸笼底层抽出分毫未动的吃食,夹出包子分给秦明吃。爪子实在是不适合拨弄面食,于是黑猫的碟子里都是剥好的牛肉馅,范闲就在旁边嚼浸了酱汁的包子皮,满脸写着穷开心。


猫咪吃得很慢,还总把小碟子推远,范闲伸手帮他抵住,不时戳他的猫胡须。


黑猫作势要咬他一口,最后还是只叼着,充满威胁。


“喵。”


“别生气嘛。”


提司盯着那个被浅浅压出的牙印,笑着舔了舔手指:“今天牛肉馅调味不错。”


空气瞬间为此举而凝固,黑猫震惊地睁圆了眼睛,毛茸茸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,一时间错乱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。范闲没这个顾虑,他给自己夹了个包子,若无其事地撕开来,又把肉馅放进碟子里,然后伸手去摸猫咪的脑袋:“你脾气可真差,我不就是尝尝。”


秦明反手一爪。


他没真伤人,仅仅是出于羞恼的拍打,但范闲还是夸张地倒吸了一口冷气,吓得黑猫又扭头去看查看他的伤势。趁着秦明毫无防备地挨近,缺德提司猛地把他抓进怀里,哈哈大笑着揉了一把猫脑袋,毫无敬畏之心。


猫咪挣扎失败,扭头看向那笼饱满的吃食,柔白蓬松,褶皱间流淌着肉香。


比灌汤包可要扎实多了。


过了半个时辰,提着食盒的伙计蹬蹬走来这个包厢,他看到门关着,也没胆子就这么推了进去,只敢轻轻敲了敲,朝着门缝里小心翼翼地询问:“范大人,炖鱼做好了,给您送进去?”


“不用。”


范闲恹恹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,他被噎得不轻,出于打击报复,秦明半个肉馅都没给留下。


“放门口吧。”





三十四》


两人在新风馆胡闹半天,茶也喝了包子也吃了,还去大街上溜达了一圈,又买了些糕点拿回府上。黑猫一直拒绝出声,哪怕风雪落了范闲满肩头,他也只会默默用尾巴扫开那层霜白,然后重新爬回对方用衣袖堆积出的柔软怀抱。


进屋秦明就去换了身衣服,他老觉得自己闻起来一身牛肉味,燥得慌。范闲点了蜡烛,盯着桌上摊开的字母表,寻思着该让王启年尽快学会凯撒密码,目光却被渐渐引歪到了屏风上——橘黄焰光被星光浇得滋滋响,同火盆里的松枝噼啪跃动,缠缠绵绵地推开大片柔暗的昏红。


想到今日的事儿,他拿手贴脸,克制地不去看屏风后朦胧不清的人影,只当那是稠艳的油画在闪烁。等秦明换好了松散的长衣走出来,范闲才发现这身衣服是自己的,黛紫色,穿在人身上矜贵得很,衬得这张脸更冷气十足。


“我就该给监察院人手一只猫。”


范大少爷胡乱扯了个话题,突然就没了在新风馆的勇敢:“成立个猫咪情报局,你当老大。”


秦明跪坐在他身边,规矩得像个古人,伸手去捂暴烈的火色,心不在焉地错开视线:“那你不如把我送给李云睿的猫当玩伴,她不是快回来了?”


“我哪儿舍得。”范闲嘴快,连忙弥补般丢了根新的松枝进去,“你看我连往江南的队伍里塞人都不舍得,哎,皇家的这群人真是好烦。”


这哪儿是抱怨,秦明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。


他们之间涌现出股静谧,泛甜泛酸,沾在嘴上和果浆似的诱人。范闲呼吸着空气,发觉自己闻不到什么松枝的味道了,浑身血液唰唰窜着,哗啦啦地淹没了他的情绪,带来莫名的不安。这里太过与世隔绝,如同被夜色罩住的铝箔纸雕塑。


出神间,秦明被火舌灼了一下,痛得缩回手:“你紧张吗?”


“没有很紧张,等李云睿回来见了我估计还挺开心,毕竟没成婚。”


范闲把他的手拉过来,自然而然地用体温捂住,如同童年在掌心之间藏匿昆虫。被抓住的人心慌意乱,脸上虽然半点不显,心跳却是漏了拍,手指便如蝴蝶般扑扇一下。这点小小的震动在肌肤上敲出条急迫的裂痕,但没人提出来,他们都想着平日可以亲近,现在必须也可以。


秦明扭转话题,隐晦地叹息:“你依然拿了内库。”


“也是,但她挂在嘴边的老借口可没用了,估计会开始骂我害郡主生病。”


“可惜郡主还挺喜欢你。”


闻言,范闲诧异地抬起眼,黑黝黝的眼珠在火光旁镀上层金色,深邃而润泽。秦明看着,又想到那根被他叼住的手指,他知道自己说了蠢话。话题被抛在空中,又摔碎在地上,无言中漫开层绚烂的麻意,就像旅人望见远山中狂欢的极光,潸然得身心空明。


距离突然拉近,范闲认真地抓着他的手,力道不重,却是滚烫。


“你真不记得喝醉后的任何事情?”


秦明想开口搪塞,但他张了张嘴,却是半个字没吐出来,不得不焦躁地咬起了嘴唇,不明白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。范闲的脸颊边还粘着糕点的甜味,此时若隐若现地浮动在嗅觉之外,如袅袅薄烟织罗着颤栗感,染得他骨头都发酥。


两道目光很是粘稠地胶着,秦明挪不开,他听到自己逐渐膨胀的呼吸声,仿佛被灌了煮沸的雪水,炙热中带着自天而来的凉意,沁人心脾。


“记得。”


良久,他点了头:“我记得。”


范闲弯弯眼角,枝桠的掠影从窗缝里投到他面上,仿若披上象牙般莹腻的绸缎,华丽而浪漫。秦明悄声呼吸着,手中的热度不断攀升,缄默的手指在薄汗中滑进凹陷的山谷,互相扣住。


“我也记得。”他拨开荒诞的现实,“这不该被归于一时冲动。”


因为那是个很完美的吻。


“可你为什么会喜欢一面镜子呢?”


秦明呼吸着他的呼吸,他认为这突兀极了,就像在原野上被齐腰的绿浪淹没,煦煦如暮阳。这样的氛围是毫无逻辑的,他以为自己正躺在风中晒着银河,身边的人望着波光粼粼的山峦,又朝天鹅的脖颈下抛了一把星星。


然后乌云突然聚集,用雨水雕琢出泪痕,顺便还带来了告白的声音,混得青涩。


察觉到了这份无措,范闲毫不介意地收紧手指:“镜子才是完美相映的。”


“镜子会碎。”


秦明带着对未来的避讳,他并不欣赏自己,偶尔显得冷酷无情:“碎成血污里的鱼鳞,碎成刀刃上的寒气,碎成任何糟糕又黑暗的东西——我们是不同的,你知道我们的不同。”


“就像一个系列的画作,不同的主题,相同的基调。”


范闲安抚性地摩挲他的手指,带着手无寸铁的无害:“碎了就拼起来,做成别的艺术品。”


无关万物的艺术品,比紫色的氤氲晨雾更惑人,比铺开的博物馆长廊更具有抽象意味。许多声音同时装点着这份无条件的包容,如饥似渴地雕铸高高的、雪白的围墙,让它一路通向高耸的云端天光,比世界上任何撕裂的呐喊都更富有宗教气质。


这太过浓烈,秦明再分不出别的心思,甚至几乎要忘却了失眠的苦痛。他能看见缀满冰冷鳞片的生命,它们路过肺和心,最终游出了肋骨堆积的巨大缝隙,朝着茫茫深海永恒而孤寂地远去。


如诗歌般优柔寡断,无畏地呓语前尘往事,使海水宏伟地沸腾。


是神秘而盲目的美感。


是爱情。


他们贴得太近了,又一次,两双眼睛于黑暗中对上,盛满蓝紫色的清澈月色。范闲望着对方所展露出的所有紧张和欲望,他能听见另一颗心脏的猛烈跳动,宛如碎石从橘红云雾中滚下山顶,一路裹挟透明的水光。


那像是从峰峦中淌下来的溪流,顺着亲呢的沟壑注入干涸的河床,化作涛涛长流奔向灵魂深处。秦明的呼吸是暖的,他的鼻梁高挺,颧骨被光影绘出怪幻的弧度——仿佛就在这一刻,他们的面庞一点也不相似了,比镜子里的倒影要澄净千万倍。


蜻蜓点水地,范闲吻了过去,四瓣唇贴在一起,轻飘飘。


这次尝试敲裂了自抑的面具,秦明没有拒绝,因此有了第二次、第三次。他们靠在床柱边,越发激烈地互相粘黏,骨骼吻着炙热的皮肉,皮肉吻着彼此奔涌的血液,再难以分开。有人率先撬开了幽闭的未来,齿如藻礁声如波,两尾鱼相绕而游,在水下荡出滑腻发甜的涟漪,抽丝剥茧地从地壳吻到地心。


秦明无法克制地拥住他,就像范闲收紧了手指,斑斓又火热地融入对方。他摸到青年坚韧的肌肉与温度,那是南庆的雨雪鞭挞出的平原,在脊骨的两侧广阔又温柔地铺展开来。此刻星火燎原,大地在烈日下微微弯曲,源源不断地撩拨漫天繁星。


呼吸无法自拔地乱了,他在陌生而清醒的愉悦中越陷越深。


那瞬间世界里划过了许多,有霞光万道,珍宝散辉,千万贝类在海中泛起灿烂光泽。两人倒在床榻上,如同水浪泼洒出海岸线,徘徊在黑夜中的银月下,纠缠着沉没的耀耀飞金。倾斜的山石倒入郁蓝色的剔透沧洋,艳丽的色彩染上日月,亲密而羞怯。


他们的亲吻并不像一场掠夺,所有的细节都难掩体贴与默契,就连衣物褪下的姿态也比蝴蝶展翅更轻。范闲牵着对方向下走,滑着陡峭的坡朝山脚抚去,拖拽彼此沉进更深的梦境,诱出喘息与攀附,也诱出月亮般的指甲划痕。


这场毁灭是如此顺其自然,其中并没有更多的坍塌与疼痛,仅停留在最原始的浮面上。但也足以拉下天际丝质的瑰丽绸缎,把它裹上极具渴求的灵肉躯壳——帷幔垂落飘零,把碎裂的孤寂拼合成晶莹温暖的爱意,迸发出浓郁的烂醉酒香。


汗水从脸侧滴下来,缓慢地低落到秦明的脸上,混进他快慰的泪水,又渐渐没入他的耳后。范闲凝视他的眼睛,从里面挖掘出如出一辙的荒诞与惊喜,比温暖的沼泽更深沉动人。


“轻些……”


秦明用牙齿磨他的肩,声线颤抖而暧昧:“你手上好多茧。”


范闲用鼻尖蹭他的颈窝,在属于他们的安乐港湾里露出微笑,他的呼吸同样颠簸得像是暴雨里的船只。水手们被波光潋滟的粉橘色簇拥着,帆布湿答答地扬在风中,在月光微凉润泽的抚摸下战栗呼啸,叹息着夜色的精妙。


“我喜欢你。”他把声音闷在肌肤之间,混沌而和煦,“特别喜欢。”


秦明在幻梦里听着他的心跳,身心都沉浸在迷雾后的交融中。这场告白如幽谷回响,在片刻后才破开交织的欲俅与呻喑,直达暖意膨胀的骨肉深处。


我知道。


他把声音送到范闲耳边,湿润的呼吸断断续续,唯有笑意纯粹悠远。


“我也喜欢你。”


TBC.








王启年:不就是剥脸皮,我一点都不怕。

言冰云:不就是有猫吗,我一点都不酸。

李承泽:不就是藏吃的,我一点都不气。


至于末尾,他们都告白了,肯定是开始激烈地讨论起哲学,不会的地方就要互相帮助嘛。


毕竟咱们是学术派(不)。


最后的字不是错别字,是我发布失败七八次后的滑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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